第92章 怪

    虞城，就在建康城西北向六十里的位置，是一座被人遗忘了几百年的都城，曾是兵家必争之地，也是舞阳太子在被封为越王时所管辖的一座城，曾闾阎扑地、接袂成帷，但现在里面却空无一人，俨然是一座死城。

    唐凌不知为何他们要将他带去虞城。

    一群豪华车马在抵达虞城郊外时，被后面抄上来的一大批军队给拦截下来，这群穿着坚固盔甲，手执锐利武器的正是皇帝的虎围军。

    没想到竟然惊动小皇帝亲自驾临。

    谢公子即便是见了皇帝的仪仗，也是毫无惧色，在小皇帝面前直言不讳的道：“禀皇上，臣只是想确认此乃真凤还是假凰，倘若被一些小小之辈蒙混了，那岂不是会乱了朝纲，玷污了皇家的尊荣。”

    “护国大人怎么会是假的呢，那～那可是欺君之罪。”

    小皇帝虚虚地抹了把额，他尚且清楚，以他现在的实力，还不足以对抗这样庞大的世族圈，所以他总是装聋作哑，将羊驼抱在怀里，这会让他看上去没那么的精明，往往太精明的皇帝都不会被这些世家所喜爱的。只有像他这样的，才不会引起世家足够的提防。

    谢公子看到小皇帝这幅怯懦的模样，心中甚是讥讽：“还以为小皇帝真要与我动手，没想到还是这幅德行，这小鬼，也只有在他几个叔伯面前才能耀武扬威，在我谢家面前，还不是一条乖顺的狗，除了汪汪叫两声，甚么也干不了。”

    他清了清嗓子，提着唐凌的衣领，义正言辞的道：“假如有些人，明知欺君是大罪，也要冒着天下之大不韪冒充凤凰呢。”

    小皇帝自然不愿意唐凌的身份被揭露，心中颤颤，面上尽力维持着：“不敢，不敢，他不敢的。是不是？”

    小皇帝看向唐凌，唐凌冷笑了一声：“愿意冒充凤凰的，才是傻子吧。”

    小皇帝抱着羊驼笑了：“你看，我说的对吧。”

    谢公子却不肯罢休，将唐凌的衣领一扒，后脖颈下显出一道谢家奴仆特殊的印记：“陛下不会不认得这烙印吧？这是我谢府奴仆身上特有的印记，并非微臣胡言乱语。”

    小皇帝捏了把汗，颤颤巍巍的道：“这～～怎么会这样呢？”

    正当小皇帝一筹莫展之际，华容与苏家的一大堆护卫也赶到现场。

    小皇帝一看，激动坏了，忙要幸阳王拿主意。

    “幸阳王，你可不是一个爱管闲事的人。”谢公子瞪着他阴沉沉的道。世家连小皇帝都不曾放在眼中，遑论一个没有重兵在手没有大权在握的闲散王爷。

    “既然陛下与大家都不放心，便且试上一试罢。这虞城封印了三百多年，几百年间，无一人能推开这道城门，普天之下，唯一能推开此门的，便只有凤凰他自己。”

    小皇帝完全没想到他会这样说，手一抖，差点儿将羊驼从车架上掀下来。看着这位唯一还值得信任的皇叔，惑而不解。

    华容对小皇帝头顶上冒出来的怒气视而不见，他早在来的路上就想好了，既然自己也不希望有人代替蓝觉冒充凤凰，又何必撵他走呢，让他原形毕露岂不是最直接的办法。

    所以他很赞同来此一验凤凰的真假。

    唐凌此刻也唯有任人摆布，扶晟与菜头的命都在皇帝手里，逃是逃不掉了，倘若干脆承认自己并非是货真价实的凤凰，便会落得一个欺君罔上的罪名，罪该万死，如此一来，扶晟与菜头，恐怕也难逃此劫。

    他缓缓抬首，看了一圈，终究还是将目光落在华容身上，他撇开谢公子抓在自己脖子上的手，缓缓朝着华容走去，对华容轻声道：“就如你所愿，我可以承认自己并非凤凰，也可以立马畏罪而死，但请看在我也只不过是一只身不由己的替死鬼的份上，还请你竭尽全力去救出扶晟与菜头。”

    少顷，华容微微颔首。

    唐凌无力的笑了笑，没想到到头来，自己唯一能信任几分的，还是这位臭名昭著心思难测的前朝太子。

    唐凌继而转身一步步走向虞城大门。

    虞城大门，一如当日在蓬莱蜃景所见到的那般，青铜所铸，三四丈高，巨大无比，斑驳的城门上隐隐泛着猩红的血迹，即便是在昏暗夜里，也能泛出年久日深之后的哑红气息。

    城的两边，是两尊巨大的石像，面如恶鬼，发似荆涛，凶神恶煞仿佛盯着城门外的每一个人。

    越靠近城门，越能感受到城门缝隙中传出的森森寒气。

    他的心脏，突突一跳，但不知为何，看着这扇城门，他心中没有半分怯意，要溢满的，却是一种十分难过的情绪。

    他知道这扇门是不会为他而开的，但他的难受却并非因此。

    准确的说，他的心，不是难过，而是痛，一种剧痛，剧痛完全盖过了他心中其他的感受，彷佛有甚么东西就要从最里面的角落爬出来。

    这扇门原本庄严圣明的模样与现在这幅阴气森森的模样，来回不断的在他面前交替闪烁。他来过这里么？他努力回想，既然没有来过，为甚么会有这种奇奇怪怪的感觉，脑海中浮现出的那个威严的城门又是从何而来。

    每走一步，他的心就更痛一分，明明痛得五脏六腑都在抽搐、整个人都在发颤，却一直找不到自己因何而痛。

    所有人都以为唐凌是要装死，只有唐凌自己知道，他真的快要死了，心痛的他根本无法喘息。

    脸上蓦然划过一丝冰冷，唐凌伸手去摸，湿漉漉的，是泪水？唐凌半信不信，已是许久未曾伤怀。为何会流泪呀，他惊讶，自己长这么大都没有流过泪，为甚么要流泪呀？

    但是泪珠却止不住的往下落，一滴，两滴，三滴......

    为甚么这种痛，像窒息一般，令人无法喘息更令人无法自拔。究竟为何会有这种感觉......

    在某一瞬间，唐凌似乎感受到了这泪水中蕴含的情愫，他终于知道它为谁而来了，为了某种无能为力的爱，它惭愧，内疚，心痛，不舍，所有的感受夹杂在一起，就在这一瞬间，像一道猛烈的雷电击遍他全身每一个毛孔。

    他的双腿再也走不动了，城门距离他，尚且还有十几步的距离，他心想算了，就算是走到了，也开不了城门，遂缓缓的垂下脑袋，等着身后华容的暗器他刺穿。

    除了扶晟与菜头，他还交代华容，一旦他走到城门处，就将他杀了，左右他的身份是暴露了，与其再回到囚牢一般的皇宫让他被小皇帝或是其他人折磨致死，还不如就这样干净利落的将他杀了。

    然而，所有人目光放在那个单薄的背影上，看着他一步步走向城门，看着他一点点将头落下，然后，发现天柱似的一缕阳光从门隙里缓缓张开......

    虞城之门，居然开始移动了！！

    整片大地因为这扇门的开启而隐隐震动着，所有人的心，都燃起了熊熊烈火。

    “瞧！我就说护国大人是不敢欺君的。”

    小皇帝开心的跳起来叫道。只有凤凰才能打开这扇城门！这是毫无疑问的。

    日光落在唐凌脸上，睫毛下是一片修长的剪影，他眼底一惊，缓缓抬起头，不禁心生疑惑：为甚么虞城的城门开了？

    他凝望着这座正在缓缓移开的厚重城门，透过城门，在那满城的空气当中，他仿佛感受到一股蠢蠢欲动的气息。

    他脑中突然想起曾在蓬莱蜃景之中看到过的那一幕。

    快关上城门！！

    他在心底大吼一声，同时飞扑上去，将缓缓拉开的厚重城门死死扼住，紧接着扑过来的，是华容，他帮着他试图一起将城门拉回来，但却为时已晚。

    虞城之中数以万计的生灵残骸，在长达三百多年的封锁下早已变得戾气冲天，若有人留意了，就会发现在城门还未打开之前，这座城的上空就是黑的，彷佛阴云密布黑风翻滚，黑压压的气息凝聚在上空，就等待着哪一日冲破这天。

    一股股利刃般的黑气争先恐后的挤着冲出这并不大的门缝，唐凌手上被灼伤的肌肤，很快开始蜕皮，露出白森森的手骨。

    “你的手！”华容大惊失色的喊叫起来。

    “没事，顶住先！！”

    唐凌不管不顾，总觉得手上再痛也没有方才感受到的那阵心痛来的厉害。

    眼见城中四处乱窜的黑气竟化作一团越滚越大的球，向着大门轰隆隆的撞过来，唐凌心中骇然，绝不能让这些戾气冲破城门，卯足了一口气欲将千斤重的大门合上，胸前却突然传来一阵刺痛。

    谢公子持的剑，穿透了他的身体。

    “你没完了是不是！”

    唐凌刚骂出一句，整个身子就被狠狠撞飞。

    那一团黑得发紫，紫得发红的戾气，瞬间如黄河之水奔腾而出，将正对大门的谢公子淹没。

    那阴戾之气像毒物一般，窜入四面八方，隐在土里，隐在林间，隐在河里，隐在人的发丝上，贪婪的吸收着这片大地上鲜活的气息，它们冲破云霄，如一条条紫红的巨蟒，直奔建康的方向而去。

    而站在原地的谢某，被这道戾气的洪水碾压过后，便只剩下一具森白的骸骨。

    唐凌来不及多想，他点住身前xue位，暂时为自己止住了血，便拍了拍屁股起身，即刻赶往建康。

    三百年前凤凰和少将军的虞城之战中，少将军晏初曾召唤出许多妖魔作战，虞城城门之所以没人能打开，那正是因为凤凰以自身的神力封印住了这座城，为的就是将这些妖魔身上所带的戾气永远的困在城中。

    但没想到历经数百年，凤凰封印之中的洗礼并未让这些戾气消散殆尽，反而让它们越来越满，到头来，不是城困住了它们，而像是它们侵食掉了这座城。

    他的马，跑在赶往建康的大道上，冲在首位，紧跟在他身后的，是幸阳王。

    幸阳王追赶上他，与他齐头并进，迎着猎猎风声朝他大喊：“你伤得太重了，快停下来。”

    唐凌没有听他的话，他的手指着天空的某一处：“快看！”

    华容看过去，他看到，那漫天紫黑色的戾气，全都钻入了皇宫某处，像是被甚么东西强行吸过去了一般。

    只是一瞬，唐凌的身影又狂奔在了自己前头。

    唐凌心中感到强烈的不安，他快速驱赶着胯下的马匹，追着那股狂卷的戾气赶至建康，冲入宫中。

    然而唐凌没想到的是，这戾气竟然统统汇入了太极殿的最深处。

    他赶到太极殿的时候，整座宫殿戾气凝聚得厉害，就像一道屏障挡住了他的去路，连一向金光闪闪的门柱都被在这股戾气的冲撞下裂开了一道道指宽的裂缝。

    唐凌不管不顾，试图冲进去：“师父！！！师父！！！是你么？！”

    大殿之中只回响着他那急躁的声音，他看着那一道又一道rou眼可见的戾气狰狞着源源不断的钻入大殿，心底压着的那股怒气忽然爆发：“扶晟！！我知道你在里面，天下间能有此等能力，又敢以rou身鼎力承载戾气的人，除了你还能有谁呢？”

    他只是没想到，说好好吃好喝招待着扶晟与菜头的小皇帝，竟然就将他二人关置在太极殿中，可这太极殿他来往多回，都不曾发觉扶晟二人的存在，想必是关在一处不见天日的暗室。

    一想到此，唐凌便怒而一掌将这门柱拍个粉碎。

    而就在此时，龙座底下昏暗的小小暗格中，正在强行吸入戾气的扶晟看起来亦是异常痛苦，他的五官全都拧成了一团，胸腔之中一股股四下里乱窜的紊乱气息似乎要将他整个人撕成碎片，他嚼穿龈根，手指弓起无力的在空中抓了一把，像是要抓住甚么似的，可却终究甚么也没能抓到，又无力的垂下去，再次强行将戾气吸收入他自己的身体。

    因被戾气逼得只能缩在一个角落的菜头根本甚么喊声都没听见，她只知道这些戾气都是被师父吸入过来的，直到半炷香的后，才眼见这周遭戾气已被她师父吞噬殆尽。

    她与师父并没有处在同一个暗室，她拍着吼着，都再也听不见师父的声音，这让她吓得哭出了声儿。

    唐凌听见声响似是自那龙椅之下传来，便是想也不想的一跃，身影瞬间没入这大殿之中。

    不用再听菜头的哭声，闯入殿中他就看清楚了那戾气朝着甚么地方被吸进去了。

    是龙椅，扶晟与菜头在龙座之下。他此前被戾气所伤，又被谢公子一剑刺穿，这样还没死，已是奇迹，但眼下欲撬动这座如泰山一般的黄金龙座，却已是不可能。

    “菜头，师父，你们怎么样了？”

    菜头听见唐凌的声音，似乎抓住了救命稻草，一下子冷静下来，磕磕巴巴的道：“不，不知道，我也不知道师父怎么了。我没事。”

    “咳咳”两声，扶晟似是自那巨大的冲击之中缓过神来，压着嗓音气息虚弱的开口：“我没事，你别费力气了。”

    看着大殿之中仍在叫嚣的残余戾气，唐凌吼道：“快停下！你以身为器，将戾气都吸纳进去实在太危险！”

    扶晟身形晃荡，面容惨白，双目赤红，只直勾勾的望着黑暗的头顶，显然早已支撑不住，也只好被迫停下。

    此时，笼罩在皇都的戾气已然轻了许多，足见扶晟吸纳进去的有多少。

    “你疯了？将那些戾气吞入腹中，会有甚么样的后果，你可知道？”唐凌搬动龙座不成，又在周边找起关卡。既然是暗室，定会有机关。

    扶晟已是精疲力尽，另一方小小的暗格中传来菜头的声音：“唐凌哥哥，师父他会怎么样？”

    唐凌摇了摇头，他也说不出会有甚么后果，可那毕竟是虞城之中的戾气，他曾在蓬莱蜃景之中就见过那戾气化形伤了无数弟子，将戾气当天上掉下来的馅饼不要钱似的吞噬下去，又怎会安然无恙。

    “现在看来，无甚大碍。”扶晟缓了口气，徐徐坐下，任由地面上那阴湿肮脏的污秽粘住他的衣摆。

    就在这时，太极殿中火急火燎的闯入一帮人，华容当头，他身后还有小皇帝，苏折等人。

    这伙人闯入殿中，看着一脚又一脚揣着龙椅的唐凌，一时全都愣住，半晌，小皇帝怒而跳起，一脚将身旁的鹤公公踹得七晕八素：“废物，为何将师父大人压在龙椅底下。”

    鹤公公捂着屁股，愁眉苦脸的嘟囔着：“这还不都是皇帝您吩咐的么～”

    小皇帝气急，拧着鹤公公的脖子：“信不信朕立马将你这脑袋拧下来当球踢，还不快去把人给我放出来。”

    鹤公公忙自小皇帝那不大却吓人的掌心中脱开，带着一群小太监去挪开龙椅，龙椅下方，有一条小道，幽深冗长，不知通往何处，但扶晟与菜头所在地方，分别是在小道中隔出来的两个暗层，一个暗格充其量也只能容纳两个孩童，一个成年人进去，只能坐着或躺着，空间小得连腿都伸展不开。

    虽说只是两个小暗格，但这布局却精妙得很，整个皇宫，只有将扶晟放在这儿，小皇帝才能放下后顾之忧，因为但凡只要扶晟和菜头他们当中的其中一人想要逃出这暗格，就会触发另一间暗格的机关，等着另一人的，就是死无葬身之地的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