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陌生

    不出李世民所料，在父皇寝宫的门口就与刚从里面出来的太子、齐王撞了个正着。

    “二哥，我不是眼花了吧，此时你不当在此啊。”李元吉说的倒是不错，李世民奉旨出京，无诏不得随意返京，此时更不合适出现在宫中了。可他却忘了，他毕竟是秦王，陛下的嫡次子。

    “同州有刘武周的紧急军报，事关京师安危，我必须当面见陛下陈奏。若等请旨耽搁时日，怕误了大事。刚好殿下也在，便一并禀奏了。我记得四弟—你，早该回并州了吧，迟迟未启程，不会是舍不得留在京城的家眷吧。”李世民躬身，朝李建成施了一礼。

    “孤倒是忘了，二郎，哦不，秦王如今在大行台总揽一方，所属臣僚皆由你拔擢。今日无诏入京，不足为奇。既回来了，就陪陪父皇，他一直在惦念你的。”李建成微微一笑，抬手将李世民轻轻一扶，似乎并未恼怒。

    “二郎，有时候该放弃就要放弃，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大哥知道有些人和事终是要割舍的。”

    李世民望着李建成，发现他心目中一直崇敬的大哥，那个大哥，他不认识了，突然变得很陌生。或者说打从进入长安后很多事变了，这长安城就像个可以吞噬人心的怪物，只是他一直不愿意面对。

    望着李世民进殿的背影，李元吉跺脚道：“殿下，不能让他面见父皇，他肯定是为了酅国公的事而来，若是父皇听了他的话……”

    “四弟，做事情怎么总沉不住气。若是陛下会改变主意，他今日还能进得了这太极宫吗？”李建成一回头，嘴角浮上一丝冷笑。

    “你们几兄弟啊，一母同胞。朕本以为随着年长终会有些长进，怎么入了京之后，越来越不让人省心。你这样无旨回京，虽然你是亲王，就不担心御史弹劾吗？”李世民的突然入宫，让李渊始料未及。他料定他的来意是为了救那杨家的一干人等。

    “儿臣以为不管出于何种缘由，未经父皇允准，此举都有擅政之嫌，还请父皇明察。”李世民忙跪下叩首。

    “怎么，你在同州那么远的地方都能知道东宫与齐王府的动作，朕就不能知道了，那朕岂不是是个聋子瞎子？”李渊听完李世民陈奏，望天苦笑。

    “那父皇还？”李渊说的这句话，将李世民一下逼到了崖边，但他也明白这件事果然让杨暄宁说中了。

    “今日，朕不仅不会答应你，朕还要命你亲自办好这件事。杨家的男丁不能留，朕希望你能用大唐秦王的立场去思考这件事，不管你以前对那个女人承诺是什么。你，必须记住，你现在是大唐的秦王！”

    李世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父皇的寝宫出来的，站在太极宫的天阶之上，滚滚黑云已垂幕而下，苍茫大地尽收眼底，一想到杨暄宁，一阵揪心疼痛袭来。这一次，以前他相信的很多事，突然就这样毫无预兆的在面前崩塌了。

    对杨暄宁来说，李世民离开的时候，每一刻都是煎熬，一半是绝望一半是希望，犹如日与夜在心里交替变幻。

    “贵主，酅公要请您单独叙话。”杨暄宁望着阴嬅，有些困惑。看得出每个人都和自己一样，时刻准备面对未知的黑夜。

    “今日，无论秦王带回来的是何种决定。有一件事，已藏我心中许久，我必须要和姑姑说了。”眼前的杨侑神情异常凝重，似乎想告诉她如果他今日不说，也许便没有机会再说出来了。

    “虽然你一直称我一声姑姑，但在这京中杨家始终是以你为尊，我也不例外。情势如此还有什么话是不能对我直说的吗？”虽然杨暄宁不知道他想说的是什么，但想必是十分要紧的。

    “秦王，要做太子！”当这句话从杨侑嘴里说出的时候，杨暄宁一瞬间恍惚了一下，怀疑自己听错了。“秦王，一定要做大唐的太子！”杨侑的手紧紧扶住了惊诧中的杨暄宁，又郑重的说了一次。

    “他……他是次子，太子是……有的。”杨暄宁下意识地脱口而出。“小姑姑心里比我们更明白，秦王早该是太子，对我们来说，这大唐的太子只能是他！当初，他本就是有机会的，只是那李渊不愿意，这些你都知道。”

    “所以，你不惜得罪李渊、李建成，而把内臧库的钥匙给了秦王，为的就是他将来有足够的实力与李建成争夺这大唐的天下……”她是知道，她一直都知道，在他们心中，那个最深的秘密是什么。为什么那些隋朝遗臣一把年纪不去投靠东宫甘愿为李世民牵马坠蹬，那宇文士及九死一生从济北回来只来找他，想赶都赶不走。他们众星捧月似的围着他，是因为在他们心中李世民才有资格继承这天下，她不知道他们瞒着她做过些什么事情，而自己也只是这其中的一环而已。

    “只有，秦王当了太子，所有人才有活路。东宫与我们并无太多牵扯，如今已容不下我们，若等他真的登基，那时我们才无立锥之地了！不管有多难，我希望小姑姑你能陪他走下去。”所以，这已然成为他们的共识，已不是杨暄宁一人可以阻挡了。

    “这件事，要他自己决定，我，不能逼他！”这是杨暄宁最后的底线。

    “我知道小姑姑你心中有顾虑，你是怕秦王走上这条路会受到伤害。但他即使不走这条路，他就不会受到伤害吗？逼他去同州这只是第一步，若不是如今四海尚未平定，还未到马放南山的时候，东宫还不敢出狠手，是李渊离不开秦王，是这大唐离不开秦王！若是等海内平定之后呢？以秦王如今的权势，他未必不会落个狡兔死，良弓藏的下场！那便是你真的想看到的吗？”她眼中的需要她保护的侄儿杨侑，毕竟也是做过天子的人呐。

    一阵冷风乍起，让杨暄宁打了一个激灵，杨侑的一番话句句锥心刺骨。难道不是吗？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怪就怪他星芒难掩，生在天家这是他与她都逃不开的宿命。

    不知何时，雨开始越下越大，漫长的等待被李世民的马蹄声打破。“秦王回来了！”雨水从他的额头缓缓滑落，遮住了他那双锋利的眼睛。

    “他们，答应了吗？”杨暄宁三步并做两步，抑制着自己内心的不安，希望他带回的是个好消息。她一直都相信，只要他想做成的事便一定可以做到。

    李世民没有立刻回答她，他怕他一出口便会被她识破，只能忍住违心地点了点头。

    “你擅离同州，父皇和太子没有为难你吧？”杨暄宁终于松了一口气，李世民希望这雨下的再大一些，这样她便不会注意到他已经红了的眼眶。

    冷不防，杨暄宁只觉脖颈被重重一击，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出手的人竟然眼前这个她深深爱重的男人。“世民，你……”她终于倒在了李世民的怀中，从天而降的大雨瞬间覆盖了她的衣襟……

    “贵主！”杨慈嘶喊着往前冲去，那是先帝捧在手心的小主人，他怎么可以？怎么可以？一切都来的措不及防，李世民的行动让在场所有人都惊呆了。

    “秦王，你这是要干什么呀，你可答应过我的…”宇文士及也急得差一点跳起来，“你闭嘴。”李世民紧紧抱着杨暄宁，冷冷瞥了他一眼。“孤要同酅公单独叙话，所有人不得擅动，违令者斩！”

    “我等这把剑落下已经等了很久了，能忍耐这么久你父亲算是个厚道人。只是我没想到是姑父你亲自来了。”杨侑望着山下已万家灯火的长安城，嘴角微微一动。“我自幼生于长安，长于长安，之后代政长安，在我心中它已经如同我的生命。我们，没能守护好它，以后姑父能守护好它吗？”

    “长安，也是我的家。守护好它本就是我份内的事。”他何尝不深爱着这样宁静的长安，那是每个人心中的梦。

    “还有，这长安城里的人……也会一样吗？”杨侑扭过头，望着李世民又忘了一眼昏迷中的杨暄宁，还有那不远处刀斧之下焦灼的那双美目。

    “不分彼此，不分贵贱，都会是大唐的子民！”李世民从来未曾改变过，也未曾怀疑过这一点。

    “这样，我便放心了。”杨侑满意地点了点头，他便当作这是他对他的承诺。如此一来，他就应该去做他该做的事了。

    “这一切，难道酅公不想亲眼看到吗？”

    ***************************************

    杨暄宁觉得自己像坠入一片深渊之中，她想朝着那片光游去，但无论她怎么挣扎，都好似被什么东西缠住，奋力不得，挣脱不得。直到四周的水渐渐染成一片血红……

    “侑儿！”她猛然睁开了双眼，从窗棂透过的一线阳光撒在她的眉间，仿佛已告诉她刚才的一切都只是南柯一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