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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轻轻揭过的岁月

    金睛子筑基的第三天,师父把她叫去小殿,三本功法在她面前一甩:一本《开世道统》一本《万法诀》一本《歧明剑意》。

    “这是你今后的道业内容,”无妄真人严肃地说,“为师思考良久,最终还是决定传授你这套翠微峰最经典的道法组合。”

    金睛子想,师父的意思大概是说,他想了几天还是没想出什么来,最终决定让她随翠微峰一脉的大流。

    无妄真人拿起那本装帧朴素的《开世道统》:“这一本你应该很熟悉,外边随处可见的功法,你之前修的也是这个。”

    金睛子点点头,心中不免有些失望。她以为师父会拿出什么凌意文宗内部的机密功法,没想到还是这本大路货。无妄真人似是看出了她心中所想,挑眉道:“你别以为人手一本随处可见的功法就不好。这可是长生第一部系统的功法,为无载道祖飞升之前所编纂,后又经鸿才道宗完善。那个时代之所以被称为‘道统时期’,便是随了这本功法的名。”

    “但总会有些不同吧,这本功法?”金睛子问,“我们凌意文宗的版本,想必和外面书摊上十个灵铢一本的有些不同吧?”

    “那是自然。这本功法经过了我派前辈的仔细推敲,排除了流传中产生的抄录错误,侧边栏有非常详细的注释,还穿插了很多学术专题。”无妄真人颇有优越感地说,“你师祖参与了最新一版的修订。这本筑基期的没有,等你用到金丹期和元婴期的那两本就能看到了——有整整三个专题都是她主持编纂的。”

    无妄真人又拿起《万法诀》。《万法诀》看起来远没有《开世道统》正经,封面花花绿绿画着傻气的法阵,“万法诀”三字还是花体。无妄真人拿起它的时候金睛子瞥见了背面的标价:149灵铢(全册)。

    “《万法诀》记录的都是生活中常用的小术法。”无妄真人边翻边说,“我给你搞了一套精装版,全彩印刷,先给你第一册……这本功法以你自学为主,有问题就去问,问我,问你师娘,问你师兄都可以。”

    放下《万法诀》,拿起《歧明剑意》,无妄真人又介绍道:“《歧明剑意》是一套非常简洁的剑法,招式不花哨,威力也一般,但胜在剑意通达,简单的招式也适合文修。”

    “师父,可你说它威力一般……那斗法的时候不是很吃亏吗?”

    无妄真人又挑眉了:“小段啊,文修用剑,借的是文势之力而非剑术,若是剑术太强悍,反而不利于我们文修发挥。以后你会明白的。”

    “如今是九月底,”他把三本功法叠起来递到金睛子手中,“离年末还有三个月。这三个月,你上午来我这里学道法和剑法,其余时间自己支配。《万法诀》的第一册要在三个月内自学完,年末我会考察你的学习情况。等开春各门杂学课程开始了……对了,你的长期任务时间确定了没有?”

    金睛子点点头:“昨晚刚刚接到批复,时间定在酉正到子正。”“什么任务?”“呃……在叹江边新建的书阁当值守弟子。”

    无妄真人哦了一声,接着说道:“等开春了,你就每天寅正来找我。”

    金睛子有点愣:“寅正?寅正是不是太早了?”

    无妄真人耸耸肩:“白天你要听道,晚上要做长期任务,时间排得乱七八糟,我没兴趣帮你梳理时间表,横竖寅正你不会有别的安排,这样安排不是正好吗?”想了想又体贴地加了一句:“但如果你自己找到了一个每天都有空的时间,我们也可以改一下安排。”

    可是想听的道不总是在固定时间开始,因此虽然课程不紧凑,一段固定的有空时间却怎么也找不到。反正修炼可以代替一部分的睡眠,金睛子也并不介意早起。因此寅正到辰正的师父特别辅导时间就一直延续了下去。

    在此我们理应一提凌意文宗在授课方面的制度。凌意文宗的课程分为道法和杂学两类,其中道法不仅包括修炼之道,还包括文修极其广泛的专业知识。比如源典到后世文学的理解欣赏、各种文体的写作交流,甚至书法、茶道等都被囊括其中。道法没有科目之分和固定的授课时间,主要以讲座的形式呈现,由修为更高的修士进行授课,授课内容也漫无边际,没有课本可供参考。凌意文宗法部每月都会排出下个月道法的课程情况。因为无论是文学还是修炼的领域都太过广泛,道法的授课也永无止境,每个人都可以临时选择想听的课程,不必场场到位。但身为筑基期修士,若一甲子下来你不仅修为没有提升,参加的课程数量也连六十年内天数的一半都不到,就会被逐出宗门——宗门可不愿意被你这么个懒虫影响结丹率。

    至于杂学,则包括了丹符阵器四大杂学和无数小众的杂学。四大杂学是每个筑基修士都要选一项进修的,金睛子听别人说炼丹简单,就选了炼丹。小众杂学,如医学、地理学、数学,虽被广泛认为不如灵气学等修仙界特色学科重要,实际上也是修仙界发展中不可或缺的。很多修士都会挑一两门小众杂学进修,以便未来就业。杂学的课程安排有固定的时间和授课修士,通常是每三年一期,设有不同层次,金睛子的炼丹入门课程就安排在每日上午的辰正到巳正。

    上完杂学的固定课程,白天剩余的时间被用于赶各期讲道。源典文学相关的讲道通常是大家最优先考虑的,不仅因为源典对文修的日后发展很重要,还因为源典是五年一度的筑基期门派考试中分值占比最大的部分。

    乾坤界外的道友们可能并不了解源典是什么。在此我只能先说源典是某一类文学的总称,详细的介绍会在后文中出现。

    金睛子在凡间时对源典就有了一定了解。跟着李百闻的四年,为了通过凌意文宗的入门考核,更是在李百闻的胁迫下猛背了不少源典,差不多已经达到炼气期的掌握要求了。而身为有师承的嫡传弟子,金睛子在凌意文宗筑基前的六年中,道法学习主要由师父无妄真人负责,是以她还没有参加过宗门内的课程。但筑基后需要学习的内容激增,光靠师父传授显然不够,金睛子也必须开始适应普通弟子的宗门生活。

    早在无妄真人把那三本功法给她的前一天,金睛子就开始试着自己去听道了。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因为复杂的每月课程表在一开始很难看懂。长长的表格挂在灵和峰广场的公告栏上,蝇头小字把时间、地点和授课内容挤得密密麻麻。金睛子好不容易找到了一场即将开始的讲道,又历尽艰辛找到了听道的学宫,却发现这场讲道根本不是针对她这个修为的。

    她顺利参加到第一场讲道已经是拿到三本功法的那天下午了。彼时金睛子终于看熟了课表,也弄清楚了不同的学宫分别在什么地方,在第一层台基上下了飞剑,就随人流走了进去。学宫的内部比外面看上去更大,一半空间由一把打开的折扇占据。到得早的修士们三两成群地坐在折扇扇骨形成的阶梯上。金睛子也找了一个位置坐下。

    直至今日金睛子对那场讲道的印象仍然十分深刻。那次的主讲是沉微真人——当然此时金睛子并不认识她,只记住了那是一个冷艳的厉害前辈——所讲的内容是源典对当今风俗习惯的影响。“比如我们凌意文宗的伤春大会和悲秋大会,其中‘悲秋’一事便是直接起源于源典。战国宋玉是第一位悲秋者。”

    这个金睛子知道。“悲哉,秋之为气也”嘛。

    没想到沉微真人忽抬眼与她对视了一下,嘴角戏谑地一扬,直接点名金睛子要她再举出相似的例子。金睛子愣了一愣,起身,思索片刻后迟疑着说:“……悉宁城里的刻舟街,取的是‘刻舟求剑’之意……”

    沉微真人似乎有些失望,随口道:“哦,这也能算。不过这个例子不太典型。最容易想到的不应该是《逍遥游》和鲲鹏碰吗?”

    鲲鹏碰是乾坤界的一种体育运动。“鲲鹏”一物源自《逍遥游》。

    至于沉微真人为何会突然点名金睛子,其实也只是出于好奇。她的好奇早在几年前无妄真人在招新会上果断将金睛子收为真传弟子时就已经萌芽。这些年来沉微真人一直都在考虑收徒的事,但因为听说资质好的弟子都很难教,一直在犹豫应该收个天赋型的徒弟还是勤奋型的徒弟。她希望能通过金睛子了解那种天赋型的弟子是什么样子。

    金睛子在当时以资质好在同辈中闻名。正是因为资质,当年她才会在招新会上被无妄真人一眼相中。据当时在场的朝谕回忆,事情是这样的:十五岁的金睛子,一身简朴的灰袍,把几块载有自己作品的玉简码到负责招新的修士的面前。年轻的招新修士越看越呆,最后竟和所有招新修士讨论起来这是不是金睛子找人代笔的。大家说法不一,争执不下,被朋友拉过来凑热闹的朝谕就随手给师父发了条传讯符说明情况,没想到师父过来后朝谕就多了个让他压力山大的师妹。金睛子在文学上格外早熟,因为这个她曾获得很多机缘,但也正因为这个,她担负了格外沉重的压力。这种压力一直伴随了她百来年。

    金睛子当时不知道这些。她在沉微真人失望的评论中讪讪坐下后一直暗觉尴尬。也许她确实应该了解一些别的东西,比如鲲鹏碰。

    开春后金睛子开始学炼丹。教授炼丹入门的是一位中年样貌的筑基后期前辈。修为不到金丹期不好称呼为“真人”,大家便称呼他的雅号“璞玉居士”。璞玉居士的修炼资质很普通,但炼丹极有天赋,包揽了炼丹的很多教学工作,在长生丹药协会里也有职位。他也听说过金睛子,不过对她颇为不屑。“哼,这位所谓的真传弟子,”他常常边盯着金睛子困惑不解的神色边嘟囔,“不过是眼睛颜色不一样,直接进了上院,没经历过外面的风吹雨打,一点都没有学炼丹的精神。”“上院”和“下院”是为了方便管理弟子而设立的单位,上院中都是真传弟子,下院中都是没有师承的外门弟子。璞玉居士自己不是真传弟子,因此对真传弟子多是这样的态度。

    金睛子对炼丹并无特殊天赋,学习的过程中疑惑很多。尽管璞玉居士的偏见让她心里窝火,但她还是常去请教他,语气态度十分恭敬,不流露一点点不快。毕竟她是来向璞玉居士学习的,璞玉居士教他们炼丹,拿门派的补贴,再怎么讨厌真传弟子也还得好好教他们。

    金睛子的恭敬让璞玉居士也觉得无趣,没两天就把火力转移到了另一个真传弟子身上。那另一个真传弟子,刘缜,属于未晞峰一脉,当时是炼气期大圆满的修为。他年岁比金睛子略长,面对璞玉居士的冷嘲热讽却不如金睛子坐得住,时不时顶两句嘴。两人唇枪舌剑,有来有往,金睛子那边总算清净了,就算偷偷和邻座讲两句小话,忙着和刘缜交锋的璞玉居士都懒得管她。

    邻座燕除夕和金睛子年龄相仿,是凌意文宗的外门弟子。燕除夕在开课的第一天就凑到金睛子那边:“哎哎,我知道你。金睛子师姐!那个一进文宗就被收为真传的天才!”金睛子露出礼貌的微笑:“鄙号闻于道友贵耳,实属在下荣幸。”“哎呀,师姐不愧是真传弟子,讲话都这么文绉绉的啊!”燕除夕笑道。

    她并不掩饰刻意交好金睛子的意图,金睛子对此倒也不反感。燕除夕是凡人出身,修炼、资源、人脉,都需要她自己去努力。无论如何,能交到第一个同龄朋友,金睛子还是很开心的。

    晚上金睛子去新书阁做任务。凌意文宗内有大大小小三十来个书阁,藏书总量甚巨。这个新建的书阁是辟来专门存放门人的作品的。凌意文宗建派万年,门人所著的书册浩如烟海,之前那个书阁存放压力很大,这次干脆又新建了一个。

    这个新建书阁名为文潮阁,坐落在叹江畔的浮空岛上。浮空岛是悬浮于空中的岛状土地,文宗内有很多,书阁建于其上,既节省地面空间又有防潮效果。因为刚刚建好,这里的书尚未完全归类上架,这就意味着值守弟子要在管理日常借阅秩序之外去做上架的工作。

    好在金睛子不是这里唯一的值守弟子。她和另两个外门弟子共同负责书阁三楼。那两位同门一个叫林清晓一个叫范寻道,都是筑基初期。按照书阁的规定,三位值守弟子应有一位留在本层总台,一位巡走书阁处理日常工作,另一位理书上架,因为理书上架的工作过于繁重而留驻总台又过于清闲,是以三人每天应交换职位以示公平。金睛子第一天为了找文潮阁的位置而耽搁了,到了三楼,林清晓已经坐在总台,范寻道也已经去帮读者找书。金睛子看了林清晓几眼,希望她能说些什么。林清晓也抬眼看了她一眼,什么也没说,低头又去看手里的书册,边看边傻笑。金睛子收回目光,走向书阁的最后方理书上架。

    这里的书架都有十二层,高及天花板。书架与书架之间铺有窄长的地毯,蓝色的地毯上织有暗纹。金睛子快速穿行于书架侧,窗外沉金色的夕照穿过行行书架一格格打在她暗金色的瞳孔上,使她微微眯起了双眼。若是要拿最上层的书该怎么办呢?她突然想到。莫非要御剑吗?

    后半部分的书架大多空置,待上架的书籍不见踪影。金睛子再次掏出那份不久前拿到的长长的工作事项说明,才发现这些书籍都放在特殊的空间法宝中。那是一个造型古拙的木箱,内放两摞书。然而这两摞书取之不尽,直到月余后,金睛子才如释重负地见到那刻有法阵的箱底。

    这月余间金睛子与同事的两位道友少有交谈。林清晓一天到晚不是看书就是忙着和四海八荒的朋友发传讯符聊天,根本懒得理会别人。范寻道似乎性格本就沉静,见到金睛子,也只是礼貌地称一句“金睛子师妹”。第一天的工作结束时,金睛子和范寻道意欲与林清晓商量以后的换班顺序,然而林清晓并不愿意做麻烦的工作,恹恹地反对换班,最后干脆装作听不见。金睛子呢,其实也不以繁重事务为累,平静接受了现状。只有范寻道觉得让师妹成天理书不好意思,常与金睛子交换工作。

    师兄师妹师姐师弟的称呼本来仅限于同一个师父的徒弟之间,后来为了表示亲密友好,应用范围发展到了同门之间。

    虽然劳累,理书上架对金睛子而言却是饶有趣味的。这些同门的作品以派系、师承和时间为序编号,并按编号放置。当理书的进程逐渐趋后,金睛子可以看到一些熟悉的名字。

    凌意文宗有独立的出版机构,筛稿颇为严格,不过作为门派福利的一部分,所有门派弟子的第一本成书作品都会被无条件出版。金睛子有幸翻找到了朝谕的第一本小说,题为《地沟龙抓抓见闻录》,为朝谕十五岁时所写。相较于大多数同门的处女作而言,此书奇厚无比,以充满惊叹和语意重复的长段落描写叙述了地沟龙抓抓从妖修大陆归灵横渡泫姝海来到长生途中的所见所闻。为了强调地沟龙的视角,朝谕还增加了大量无意义的象声词以模拟地沟龙的叫声。文中时常出现整页的“库鲁鲁,扎扎扎——”“扎,扎扎,库鲁扎!”之类的地沟龙对话。金睛子在工作期间忙里偷闲地看完了,时常需要边看边忍笑。然而当她数天后翻到了自己的第一本小说时,她又笑不出来了。

    金睛子十一岁写的第一本小说,名为《残剑记》,讲述了一位公主和一位江湖诗人的爱情故事。金睛子的第一本小说深受凡间折子戏影响,毕竟她长于闺阁,除了诗词歌赋,接触最多的文学体裁就是折子戏。十一岁的金睛子既不想遵循折子戏的套路又总是无意识地拐上折子戏的套路,于是就把折子戏中常见的信物——扇子、手绢、珠宝等——换成了一把莫名其妙的残剑,又因为编不出残剑的来历,非常随便地说是路上捡来的。除感情线外,书中还穿插了多条支线,比如朝堂的局势,公主的成长,诗人的身世等等。格局还算恢弘,可惜年仅十一岁的金睛子无法驾驭,把每个情节都处理得像是没写完。师父曾建议她抽空把这本书再改改,可无法面对当年种种幼稚想法的金睛子连看都不想多看它一眼,何谈修改呢?

    与《残剑记》重逢后的第三天,金睛子终于清空了这个她一度怀疑永远也无法清空的书箱。理书上架的工作完成,金睛子转而和范寻道一起管理书阁的日常事务。文潮阁的借阅量随着理书上架工作的完成正在持续攀升,金睛子的及时帮助让范寻道松了口气。

    书阁的工作,因为不算繁重,所以报酬也很一般。但金睛子不在意报酬,她选择来书阁任职是为了能接触到更多书籍。

    为了更深入地了解文修之道,大部分文修都会把写作作为修炼过程中非常重要的一部分,对待阅读的态度却只能说是不温不火。在这一点上,金睛子没有落入窠臼,而是相当重视阅读。长生的当代文学泥沙俱下,源典文学被过度解读,古典文学又遭到大众的漠视,但金睛子没有受这种种因素的影响,只是博杂地阅读所有她认为自己应该读一读的书。一种被广为接受的观点是,文修在修炼的早期阶段应该只读被公认为优秀的作品,以免被不好的作品影响,然而事实证明好书自然会发光,年轻修士们的判断能力也往往比前辈们想象的要强很多。在阅读的总量达到一定水平的时候,金睛子已经可以明白地判断出一本书哪些方面值得借鉴,哪些应该批驳,而她也确实把自己得出的结论运用到了自己的创作中。

    如今的金睛子依然像十一岁时一样把写作当成生活的常态。她不常有写散文的灵感,对小时候熟习的诗词歌赋也说不上多么热爱,不过一直都很喜欢写长篇小说。长篇小说是多美的文学!情节与逻辑如鱼骨一般清晰紧密,富有建筑的美感;语言既可以如锦缎般千变万化流光溢彩,也可以像棉布一样舒适简约,表达方式极其细微的不同就已经暗示了作者的旨意;人物看似微末实则庞大,每个人物内在的矛盾与其他人物、外界事件相作用形成把人物本身一并裹挟的浪潮与旋涡;而神秘的主旨已然体现在了每一个起承转合的关口中,那暧昧不清的传达让每一个读者都以为听到了自己期待听到的那个声音……各位读者若听我细说完长篇小说的种种优美之处,想必早已忘了本书的前几章都讲了些什么。因此我暂且打住,好让你们在本小说剩下的篇幅中继续亲身体验作者对长篇小说的热爱。

    尽管长篇小说有种种优美之处,但这并不是金睛子写小说的初衷。她写《残剑记》是出于新奇,此后的几本小说则完全是她对现实的私自修改。比如金睛子从十三岁写到十四岁的那本《落暮》,讲的是一个丞相见证国家走向毁灭的过程。其中那个足智多谋又才华横溢并在国家灭亡后带着全家过上隐居生活的丞相像极了金睛子那死在宫中的父亲,而那个暴戾、自私、愚蠢的皇帝又怎么看怎么像夺走了李百闻的太子之位又抄斩金睛子全家的那位皇帝。金睛子在小说中扭转了一个又一个的变局,又将自己心中大大小小的私欲巧妙地放置在小说各处,是这些肤浅的复仇的快感在日后渐渐引她走入了真正的小说世界。

    在金睛子的故事中,我们将多次提到她不同阶段所写的不同小说。这不仅是因为她的几部关键作品最终会出乎意料地成为推动情节的关键,更因为写作是金睛子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她的写作串联了她几经波折的心路历程,而没有在小说中对自己反复的省察和观照,金睛子就不成其为金睛子。

    让我们把话题转回金睛子的一天。

    午夜时分,书阁的工作结束,金睛子就会御剑回到秋声殿。凌意文宗的午夜既不沉寂也不喧哗,是恬静安然的一片。夜风的轻啸中,头顶是溶溶的星光月色,南方是泛着水光的叹江,北方是群山鱼脊般游跃的轮廓。下方的建筑和道路旁晕染了一些灯光,刚好不会灼伤这沉沉夜色。而金睛子会在翠微峰上一盏浅蓝的气灯边降落,那气灯是师娘担心她和朝谕这拎不清的两个半夜找不回秋声殿而特意安放在崖口的。

    崖口有专用的着陆平台,落地后直走就是秋声殿的前广场。广场由平整的白石铺就,向右绕过胖美人影壁便是金睛子的小室。

    她睡一个半时辰。因为白天一有空就入定修炼弥补睡眠的缘故,金睛子虽疲乏但不至于累。寅正时分她到殿后广场见师父。师父如今主要向她传授剑法和文法,普通术法主要依靠金睛子自学,不过有了疑问可以在练完剑后请教师父。一个半时辰后金睛子出发去学宫听道。

    生活节奏紧张而有条不紊。这一句描述可以轻轻揭过金睛子后来的四五十年。然而一个发生在金睛子七十七岁时的重大事件却不得不着重一提。那就是百届伤春大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