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多情未若总无情_第1章 迟归
深秋已近,太阳也收敛了余晖。 七弦山上一片孤寂,只偶尔吵闹几声蝉鸣,稀稀落落的,透露着阵阵寒意。 风在吹。 林间山道上,一辆马车正在孤独地前行,时而沉稳,时而急迈。 车夫是个三四十岁左右的男子。他目光如炬,双眼紧盯着前方,好像很久都没有转动。紧握缰绳的两只手,也变得麻木起来。 车轮滚滚,马蹄边飞起片片落叶,很久才死一般无力地垂下。 车内共坐了三个人。一位三十多岁的中年男子,两个十来岁的孩子。 冷雪衣凝神瞑坐,一连几天的行程,他好似早已习惯了。他的眼睛依然闭着,身子僵得笔直,好像一尊雕像。 只有他的眉头是皱起的。但这两道剑眉下,看不到丝毫欣喜与哀伤。 “爹,这匹臭马慢死了,怎么还没到?”冷痕摇摇他,稚嫩的童音里,流露出对这段遥遥无期旅途的厌恶。 冷雪衣没有睁眼,只轻柔地说:“快了,别急,再多坚持一下。” “快乐!快乐!烦都烦死了,还怎么快乐!”冷痕嘟着嘴,一把掀开车帘,向外晃着小脑袋。 一丝风透过车窗,不经意吹了进来。 冷雪衣鬓边垂落的长发,又开始随风狂舞,更加凌乱不堪。几缕刺目的苍白,摇曳着拍打在他面无表情的脸上。 他的眉头抽动一下,心里莫名涌起一阵燥乱,试着做几次深呼吸,依然无法平静下来。痛苦之色,已在悄悄地蔓延,刹那席卷了他整个脸庞。 这双眼睛闭得太久,似乎和他的年龄一样苍老,交错纵横的血丝,茫然麻木地扭曲着。 转头的瞬间,他怔住了。 一柄长剑,自他背后悄然探出头来。淡黄色的锦锻,包裹了剑身。像一匹孤独的狼,舔*如血的残阳。 他的双眼立刻充斥了什么,眉头紧紧竖了起来。 “剑斩离思凭添恨,情落夕阳断人肠……”一声长叹中,他吟出一句诗,无奈地摇着头。 车夫听到“断肠”二字,回头略看了看,嘴角露出一丝笑意。他只笑了一下,立刻又开始赶路,挥动着长鞭抽打在马背上。 “叔叔,你在说什么?”朱岚闪动着一双大眼睛,紧紧盯着他。 那是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身穿一件淡绿色的长衫。两根小巧乌黑的辫子,乖巧地垂落在胸前。白皙的小脸上,两颗眼珠子不停地来回转动,十分机灵可爱。 “没……没什么。”冷雪衣微微一笑,木然转过头。 一个声音再次回响在他的耳边:“冷雪衣啊冷雪衣,难道时至今日,你还这般对她念念不忘么?想着她又怎样,还不是一样要离开?” 他的眉头皱得更紧。 “你这小猴子,一点儿都坐不住?”朱岚白了冷痕一眼,抿嘴一笑,“人不大倒会顶嘴。我若是冷叔叔,非好好调教调教你不可。” “丫头片子!男人的事要你来管?”她话音一落,冷痕立刻顶了过去。 “不羞不羞,你才多大,一个黄毛小儿,也敢自称男人?”朱岚吐了吐舌头,刮着脸直笑。 冷痕不甘示弱,笑道:“我是没你大,你现在是个坏丫头,长大了就是个坏女人!” 冷雪衣木然听着,脸上毫无表情。是否小孩子天性如此,有个人陪着,总不免爱吵上几句?人生种种,造化弄人。此刻咫尺,彼时会不会亦作天涯…… 他不自禁又想起一个人来,胸口猛然一痛。 “痕儿,不许胡说!爹平日是怎么教你的?”冷雪衣终于不再沉默了。 冷痕听他责备自己,忍不住大声道:“反正我是个野孩子,有爹养没娘疼的,你们爱把我丢哪丢哪!” 冷雪衣心中一痛,声音黯淡了下来,勉强笑道:“你这小鬼,又胡说什么?” 冷痕仰起脸,掩抑不住满腹的委屈,争辩道:“难道不是么?你自己不喜欢我,也不让姑姑喜欢我,还把我带来这荒山野岭的,不是要把我丢掉?”说着眼圈一红,两滴泪水已掉了下来。 冷雪衣听他随口胡言,虽自好笑,却又忍不住心中一痛。 难道在孩子心中,身为一个父亲,竟会这样不堪么?那个人呢?她也会觉得自己太过狠心么? 他苍白的脸上,浮起一阵痛苦之色,霎时不见了半点血色。如同身上胜雪的白衣,惨白,单调。 他黯然低下头,良久又转向窗外。 但窗外,什么都没有。 远方是林立的群木,虽然不孤单,却很寂寞。近处残留的,无非是随车轮飘扬而起的落叶。所有这一切,能称得上有,还是没有? 即便是有,和没有又有什么分别? 他眼前又浮现出一个女子的幻影。清瘦的面容,泪眼朦胧的星眸。天上乍缺还圆的月亮,倒映在他深深的瞳孔里,斜挂在亭台楼阁之侧,如水一样温柔。 只是,月亮缺了,还能再圆。那——人呢? 他的记忆变得模糊,忘记了很多东西。但是有些东西,却怎么忘也忘不掉。 他记得那年的雪,下得很大很大。雪落无声,人已别离。雪花大片大片地往下落,冰冻了世间的所有。天与地相隔不远,蒙上了白茫茫的一片。 他的衣衫单薄,也是这样一袭白衣。雪花落满衣衫,雪衣,雪人。鲜血画上他的白衣,殷红刺目。 他不觉得冷,更冷的是他的心。 他的剑尖滴着血,手上残留着伤。眼内有东西滑落,瞬间冷落成冰。玉雪无痕的地面上,只剩下一行亦深亦浅的脚印。远远看去,竟也是那么的孤单。 “箫声咽,秦娥梦断秦楼月。秦楼月,年年柳色,灞陵伤别……”凄然独坐时,他总一遍遍地吟诵这首词。日子久了,他竟茫然起来,仿佛连自己已迷失其中。 马车吱呀作响,发出单调的音符,好似在为他击鼓唱和。 车内很静,他听到一颗心破裂的呻吟。 冷痕听他吟出“秦楼月”三字,眼睛一热,摇着他的手,恳切地问道:“爹,姑姑她真的会来么?” 冷雪衣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伸手抚摸起他的头。他什么也没有回答。布满血丝的眼中,满是无尽的酸楚。 这个问题对于他,很难,也很残忍。 他的口中,又跳出了一个名字,那个被他念叨了千百遍的两个字——小楼! 他记得最后一次见她,是在四年前的今晚。那时,她坐在菊花丛畔,身穿一件素雅的白衣,正与自己身上这件一样。 她轻举一杯杯菊花酒,彼此对饮着。月缺人圆,幽香扑鼻,也许她醉了,苍白的脸上泛起酒晕。她轻轻呢喃着,纤纤素手轻抚着他的白衣:“公子,这件衣服已经旧了,你还穿在身上。” 他点点头,柔声道:“花不如新,衣不如旧,留些回忆总是好的。” 她咬着唇笑了,眼中噙满了泪,柔声道:“好,我再为公子补一补,你就一直穿着它……” “咚”的一声,一管玉箫忽然跌落下来,打断了他的思绪。深秋梦里人,一刹那已不复存在了。 朱岚见那玉箫晶莹剔透,熠熠生辉,便轻轻捡起了起来。刚拿在手里,又被冷痕一把抢了过去。 冷痕盯着她,哼了一声,怪眼一翻:“你想干什么?” 朱岚道:“没干什么。” “没干什么干嘛偷东西?”冷痕气呼呼地逼问。 朱岚白了他一眼,轻轻一笑:“小人之心,我才没你想的那么坏呢。” “你才坏,你爹娘也不见得是什么好人!”冷痕听她骂自己小人,立刻抬高了音调。 “你……你……就是你坏!”朱岚也急了,娥眉微竖,“我爹娘又没招你惹你,你为什么骂他们?” 冷痕看她生气,更加得意,笑道:“我想骂谁就骂谁。你都这么坏,你爹娘又会好到哪儿去?”眼睛一转,忽然想起了什么,接着道,“我知道了,你一定不是你爹娘亲生的。” “你胡说!”朱岚险些要站起身子。 “不然他们为什么不要你,硬把你往山上送呢?”冷痕笑得更加起劲。 朱岚想了想,心里一急,眼泪涌了出来。 “痕儿,不许胡说!”冷雪衣伸手替朱岚擦泪,“岚儿乖,痕儿不懂事,你是大jiejie,他再不听话你只管打他。” 冷痕一心逗她玩耍,看她本来好好的,哪知说哭竟真哭了?见她哭得伤心,也早有些后悔,轻轻拿玉箫碰了碰她。 朱岚心知他向自己认错,一双大眼睛早看到了,只是装作不知。一边假意抹眼泪,一边从眼缝里偷偷看他。 “好了好了,你……你别哭了,是我不好,我胡说八道。”冷痕看她不理不睬,自讨个没趣,只好软语央求。 朱岚原本只是故意气他,听他乖乖认错也就原谅了他,心里一高兴,忍不住笑出了声。 冷痕看她正当痛哭流涕,竟而忽然发笑,歪头一想才知道上了当,也早笑了起来:“你们丫头片子就爱骗人,下次再不上你当了。” “谁让你净欺负好人?活该上当!”朱岚抿嘴笑着,将手一摊,娇声道,“拿来。” “什么?” “听说猴子很机灵的,怎么原来比猪还要笨?”朱岚低眉浅笑,一把将玉箫夺了过去,爱不释手地颠来倒去,仔细把玩起来。 冷痕不解地挠挠头:“猴子跟猪有的比么?猪一向很笨的。” 朱岚噗哧一笑,拍手道:“你除了比猪聪明,还比它长的好看。” 冷痕洋洋自得,扮了个鬼脸,嘻嘻笑道:“那还用说!” 朱岚哭笑不得,轻轻抚摸着玉箫,柔声道:“叔叔,你会吹么?” 冷痕道:“废话!我爹才不像你爹那么笨,当然会了。” 朱岚伸了伸舌头:“你才废话,我又没问你。jiejie在说话,弟弟要乖,别多嘴。” 冷痕小嘴一挺,扮了个鬼脸:“谁是你弟弟,哪个要你做jiejie?” 朱岚调皮地眨眨眼睛,将玉箫塞到冷雪衣手中,笑吟吟地央求道:“叔叔,你吹给我听,我就收下这个调皮的弟弟,你说好不好?” 冷雪衣看了冷痕一眼,朝她微微一笑,点了点头:“想听么?” 朱岚使劲点头:“想想想!” “想也不吹!”冷痕瞪了她一眼,气呼呼地说道,“她还没我大,凭什么做jiejie?做meimei我还懒得要呢。” 朱岚将头一歪,嫣然笑道:“谁让你调皮不听话,就得jiejie我来管着。” “你以为你管的了我么?”冷痕把眼睛鼓得圆圆的,声音也高了许多,“黄毛丫头,连毛还没三两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