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多情未若总无情_第2章 落箫
冷雪衣双目紧闭,鼻息微微响起,渐已沉沉入睡。 他很久没有休息过了,甚至于怎样才可以开心地笑,也似早已忘记了。 他一直都在左右奔波,颠沛流离。身子累了,他化作一个木偶,机械地停下来休息。 一颗心最终疲弱不堪了,他也一样浑然不觉么? 此刻的他安祥到了极致,静静地躺着,置身在一个女子的怀抱里。三千烦恼统统不必理会,就此长醉不复醒! 那女子闪现的时候,地上的枯叶微微飞起,空气中弥漫起数不尽的花香。 冷雪衣已在她怀里了。 风吹乱了她的云鬓,她伸出纤纤玉手轻拢慢捻,一时仪态万方。她的睫毛很长,傍晚的露水轻灵地挂在上面。 她两眼紧紧盯着怀里的男子,一缕秀发垂落下来,抵上冷雪衣的脸。 她叹了口气,手腕轻转,伸出两根白玉般的皓指,小心地在他脸上摩挲。脸颊,嘴唇,鼻子,眼睛,眉头。她绕了几个圆圈,似乎没有终结,小巧的手指恋恋不舍地游走着。 她的唇角现出幸福的笑容,霎时又多了一层酸楚。 冷雪衣的眉头,居然是皱起的! 一个悲苦的人,难道在睡梦中也不会开心么? 她的指腹轻轻地来回,抚过冷雪衣脸上每一寸肌肤。她伸出秀指,在他眉头上轻轻拂弄,好似要把它展平。 她忍不住叹了口气:“你只劝他别傻,自己不也是一样?他心里自始至终只有一个人,根本容不下第二个的。” 她一味伤怀感叹,林凹里忽然转出来两个人。 “好妹子,什么人敢惹你伤心?不妨说出来,做哥哥的替你做主哟。”那人的年岁已然很大,脸上饱经风霜,嘻嘻怪笑几声,话说出来却故意嗓音细细,好像咿呀学语的婴儿。 她的身子不禁一颤,抱在冷雪衣怀里的手,不觉松动了些。 夕阳投下斜斜的两抹,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其中一人已飞快地跑近了几步,与她的眼睛一旦相撞,人却好似魂飞魄散了。 他的手中原本是一柄极笨重的长剑,这时似乎更觉沉重,一时手握不稳,“当啷”一声跌落在地上,人一动不动地惊呆了。 另一人乍见变故,一个快步上前,厉声喝道:“二弟!”猛然看到女子的容貌,呆立片刻,随即鼓掌大笑数声,随口吟道,“万丈朱绫铅华尽,一尺鱼绡万古香!——好!很好!” 先前那人惊魂甫定,努力把眼睛睁到最大,结结巴巴道:“鱼……鱼……鱼姑娘……” 鱼尺儿双目似睁还闭,轻轻在二人身上扫了一下,一副懒洋洋的神态。 他们又高又瘦,面色奇黑,发髻高高地束起,浓密的胡须横生四野,两双眼睛灵便地来回滚动。滑溜溜的光芒一闪,一个倩影立刻被牢牢地套上了。 鱼尺儿眼中闪过一丝不屑,脸上又淡淡地笑道:“哟,小妹当是谁呢,原来是‘昆仑二剑’梅青、梅蓝两位大哥。” 先前那人喜形于色,搔首道:“鱼姑娘……你……你眼力可真神,你……竟真的认得我?”他心情似乎颇为激动,说话时越发口吃了。 鱼尺儿灿然一笑,微微道:“你?” 那人又向跟前凑了凑,一动不动地盯着她,嘴巴张得大大的,似乎想要说什么只一时忘了说。 鱼尺儿横了他一眼,冷冷道:“你干什么!” 那人忽然低下了头,窘得将脸红到了耳根,好半天才支吾道:“小弟梅……梅蓝,向鱼姑……姑姑问好。” 鱼尺儿妖然一笑,直笑弯了腰,摇头道:“你叫我什么?——鱼姑姑?” 梅蓝的脸更红了,刚攥在一起的手来回摆个不停:“啊,不对不对,是鱼……鱼姑……鱼姑娘……” 突听身后一个声音道:“冷雪衣?当……当真是冷雪衣?”言语中大有惊异之色,不知是兴奋还是疑惑。 鱼尺儿淡淡道:“是又怎样?” 梅青试探着近前一步,小心地问道:“他……他死了?” 鱼尺儿盯着他,不由得笑了,笑意渗到了骨子里:“死?——天下间有谁可以杀的了他?” 梅青不觉又退了回来,仍旧不肯死心,继续问道:“那他躺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鱼尺儿紧紧抱着冷雪衣,在他脸上又抚了起来,灿然笑道:“他这个样子,难道不舒服?难道不是一种享受?” 梅青看到这一幕,似是终于懂得了,哑然失笑道:“鱼水之欢,其乐融融,看来我兄弟来的真不凑巧,打扰了姑娘的美事。” 鱼尺儿哼了一声,冷冷道:“既然不巧,还不快滚!” “你——”梅青正要作怒,猛然想起了什么,连忙向四周看了看,这才道:“青魔兽呢?” 鱼尺儿猛然转过头,冷冷道:“你再提他一句,我立刻杀了你!” 梅青仿佛吃了臭虫,脸色难看之极,却仍笑道:“冷雪衣风姿绝代,潇洒不羁,也只有他才配的上姑娘。” 鱼尺儿微微一笑,柔柔地望着冷雪衣,轻轻抚摸起他的脸颊:“你们最好快滚,他的脾气不好,剑更不好惹。” 梅青重重叹了一声,看了看冷雪衣,极是心有不甘,故意道:“鱼姑娘虽艳绝天下,可在他眼中,或许还不及他的剑。” 鱼尺儿扫了他一眼,放声大笑起来,摇头道:“‘断肠’二字大不吉利,试问剑又会好到哪儿去?我便不喜欢。我只要他的人,不要他的剑。” 梅青哈哈大笑,鼓掌道:“鱼姑娘遍体生香,不仅美色世间罕有,所欲所求自然也不落尘俗。” 鱼尺儿妩媚一笑,抚着冷雪衣,柔声道:“世上也只有他,才是有情有义的男人。” 梅青又看了冷雪衣一眼,啧啧笑道:“比起十数年前,鱼大姑娘越发让男人着迷了!天山云脉芳泽之地,果然不愧人间极乐!” 鱼尺儿听到“天山云脉”一词,脸色骤变,目光中隐隐暗含杀意,随即浅浅一笑,悠然道:“两位大哥久居昆仑之巅,醉心剑术至高圣境,自是早把小妹抛在脑后了。” 梅蓝见她面若桃花,醉眼斜睨,胸口高耸处*微微,早已酥了半个身子,又听她说出这句话来,心中不禁神游一荡,连连摇头道:“不会!不会!若早日见了姑娘一面,谁还舍得……舍得忘了?” “梅二哥,你这张嘴可真甜。”鱼尺儿凤眼流转,吟吟笑道,“只是今日事不凑巧,只有暂且别过,失陪之处容待日后相谢。两位这就请罢!” 梅蓝好似失了魂,自语起来:“梅二哥……她……她叫我梅二哥……” 突听梅青道:“鱼姑娘,既然你我有缘,又何必急于一时呢?冷雪衣,久闻‘血剑’大名,相请不如偶遇,不妨小酌几杯如何?” 冷雪衣静静地躺着,没有说话。 鱼尺儿妩媚一笑,妖然道:“今日之事,比喝酒更加迫不及待,你们难道不知?” 梅青哼了一声,冷冷笑道:“冷雪衣,你不理不睬,分明瞧不起人!既然敬酒不吃,难道要吃罚酒?” 鱼尺儿脸色立变,瞬间又恢复了神色,低耳在冷雪唇前,似是听他嘱咐,不停地微笑点头,这才道:“冷二郎说,两位的来意他已知道。若是想要喝酒,请二位林外等候。若是想要活命,最好立刻就滚!” 梅蓝支吾道:“我……我们没有恶意,只是……只是……” 梅青哈哈一笑,哼了一声,大声道:“若是我们喝酒,鱼姑娘会脱光了坐陪么?” 鱼尺儿柔媚的星眼霎时亮了起来,脸上笼上一层寒霜。 梅蓝两手连摆,摇头道:“大哥,你……你不可以乱说,鱼姑娘她……她不是的。” 梅青冷笑一声,顿然道:“天山青魔兽凶狠*邪无比,江湖上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你与他在‘逍然窟’中快哉十数年,难道此刻还会是处子之身?” 鱼尺儿望向怀里的冷雪衣,他还睡得那么安稳,好像于尘世间所有的痛苦,真的尽数忘掉了。 她的眉角高高地竖了起来,眼睛里涌出一种难言的凄楚。 梅蓝俯倒在梅青的脚下,不住摇头道:“不会的,不会的!她是九天仙女,青魔兽一定不敢伤害她!” 梅青狠狠瞪了他一眼,厉声叱道:“二弟!你干什么!难道忘了我们此行的目的!” 梅蓝满眼痛苦,绝望中终于低下了头。 梅青踏上几步,大笑道:“鱼姑娘,你十几年不问世事,却虚张声势自作聪明,还敢在我面前故弄玄虚!岂知冷雪衣何等人物,对于酒色不过逢场作戏罢了,怎会贪恋你这残花败柳?更何况,他早已断酒多年,又岂会随便与人喝酒!” 他盯着冷雪衣背后的长剑,淡黄的锦锻之下,那囊中之物,是那么诱人心魂。 他一步步*近,一边*笑,一边扬起了手掌。 鱼尺儿白玉似的手掌,绕过冷雪衣的臂膀,突然高高扬了起来。“噔”的一声,她的手掌撞上了一柄长剑。 她娇软的身子被震倒在地。梅青也远远地被震开,他的长剑在地上划开一道长痕,最终远远地停靠在树干上。 树干上有液体滴落下来,不偏不倚,落上梅青的鼻尖。 他嗅了嗅,液体发出淡淡的清香! 他的瞳孔忽然变大了,目光不觉移向树顶。杂芜乱生的枝叶间,竟隐约现出一个人来。朱红色的长袍,一动不动,居然横列着一个人! 而且是一个死人! 梅蓝没有去看他的兄长,只是疼惜地盯着鱼尺儿。他跪倒在她跟前,伸手要去扶她,手刚伸出又退缩着抽了回去。 她是那么高高在上,连触碰一下都是一种亵渎。 他的头终于转向了兄长,登时怒容满面,大声道:“大哥,你……你干什么?” 梅青扫了他一眼,沉声道:“她要杀我!” 鱼尺儿单臂地支起身子,脆生生地道:“二哥哥,他说我要杀他,你信么?” 梅蓝整个人已是丢了魂魄,呆呆地道:“二……二哥哥?你……你是在叫我么?” 鱼尺儿白了他一眼,娇嗔道:“你这呆子,不叫你叫谁?” 梅青鼻尖的香气更浓了,血液一滴滴地往下落,顺着唇流进了口中。他恶狠狠盯着鱼尺儿,眼睛里几乎要喷出火来,惨然变色道:“毒……你竟敢下毒!” 鱼尺儿手捂起胸口,忽然抽泣道:“我一个弱女子,为什么会这么命苦?男人心里面偷偷喜欢我,为什么一心又要杀我?”一行清泪不觉已自她颊边滚落。 梅蓝愕然不应,嘴巴却张大了,好半天才回头道:“大哥,怎么……你也喜欢……” 梅青盯着她的手掌,恨恨道:“弱女子?你……你是弱女子?”他忽然感到一阵眩晕,放声大笑起来,“好个‘一尺鱼绡万古香’!能死在你手下,也算不枉此生了!只可惜——冷雪衣……冷雪衣……” 他想起了冷雪衣,紧紧地盯着他,重复着一连念了数遍,言语中充满无尽遗恨。 他大声叫道:“二弟,快!快杀了她,夺走断肠剑!” 梅蓝默然不应,只忘我地注视着鱼尺儿。她眼中闪着晶莹的泪花,轻皱着眉头,一副楚楚动人的神态。 她坐起身,忽然向梅蓝靠了过去,顺手拉起他的衣衫,在眼睛上轻轻揩拭着。 她居然拿他的衣衫擦眼泪! 梅蓝一动也不敢动,任由她随心所欲地拉着。他的手指若有若无间碰触到她的脸,她的脸光嫩润滑,他的心开始剧烈地跳动,额头的汗水凝结成珠,成股往下流淌。 鱼尺儿悠悠抽泣道:“你杀了我吧,任何男人喜欢我总不好的。” 梅蓝一怔,忙追问道:“为……为什么?” 鱼尺儿抽泣一阵,放开了他的衣衫,身子一转,忽然道:“你也不可以喜欢我的。” 梅蓝急道:“为什么?” 鱼尺儿眉头轻轻一皱,黯然道:“你若是喜欢我,别人一定会杀了你,然后再欺辱我,全不会顾念什么兄弟之义、手足之情。” 她那么楚楚可怜,无辜的眼神若有若无地瞟过梅青身上。 梅蓝整个人好似瞬间呆了,顺着她的目光悄悄移过去,也定格成一点。鱼尺儿的抽泣声,如泣如诉地响在他耳边。 他颤悠悠地站起身,一步一步走向梅青。 他的手中是那柄极笨重的长剑。剑尖的尽头,隐隐生出阴森森的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