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多情未若总无情_第4章 痴念
夜色好似瞬间暗了下来。 一株古老的苍柏,垂下一根根僵硬的枝桠。风吹林叶动,枝桠也随之左右摇摆,似乎隐藏着难以名状的不安。一个急促的身影掠过时,枝桠不懂得如何躲闪,重重地在他肩头扫过。 冷雪衣感到一阵疼痛,从脸上蔓延下去,一直延伸到心头。 丈许开外,一片苍青色笼罩着一株古柏,阴森森地斜倚着一个青色的阴影。寒月清辉,他的倒影颀弱修长。 “冷雪衣,你终于来了——很好,很好,你总算还有命可以见我。”他的笑声诡异,阴阳怪气地叫了几声,扬起了青色的手掌。 月光悄然洒落,化作一地碎片,诡谲地射向他的剑身。刺目的光亮,冰冷地斜照在冷雪衣脸上,不停地来回晃动着。 “青魔兽?”冷雪衣一动不动地盯着他,不禁惊异于自己的眼睛。 他居然还活着? 徐远阴森森地笑了,自我陶醉地道:“你一定很奇怪,我明明已经死了,为什么还活着。对不对?” 冷雪衣笑道:“诈尸还魂狡兔三窟这门神功,阁下的确已练得出神入画。” 徐远阴恻恻地笑了笑,突又沉下了脸,冷冷道:“怎么,你很不放在眼里?” 冷雪衣道:“徐先生这两大神功,在下实在望尘莫及。” 徐远奇道:“两大神功?” 冷雪衣笑道:“徐先生何必过谦,这另一门神功,便是‘铁面皮功’了。” “你——”徐远的脸色更加阴沉,随即又笑了,“念你是个君子,又何必跟女人似的,净逞些口舌之利?你若不信,在下何妨演示一番。” 他一面说着,一面倒转长剑,剑尖对着胸腹,猛然狠狠刺了下去! 冷雪衣神色一凛。 只见徐远面色如常,满脸堆笑,胸腹平整如初,竟无丝毫伤害! 徐远盯着他,笑得更加灿烂了,悠然道:“我早已练成金刚不坏之身,除非我自己想死,否则,天下没有人可以杀死我!” “甚至连你最心爱的人也不例外?”冷雪衣忽然想到了鱼尺儿。 徐远只冷冷地笑了笑,犀利的眼神射过来,似乎比月色还冷。 他什么也没有回答。 他曾在不久前,信誓旦旦地对一个女人说,“只要你想要,我什么都可以给你!” 冷雪衣吐出一口气:“你并不爱她?” “爱?”徐远失声笑了,仰天叹了口气,摇头道,“在这个世上,谁又会真正爱谁?她心里没有你,还不是有一天要离开你,甚至一眼不眨地杀了你?” 冷雪衣沉默了很久! 不爱的两个人,离开了,不惜杀死对方。 相爱的两个人,也离开了,甚至没有问一句为什么…… 过了半晌,冷雪衣终于问道:“那么,为什么你还要骗她?——你既已金刚不坏,难道她便不知?” “为什么?”徐远不觉笑了,青色的手掌扣在胸口,“我是传了她‘腐荼手’,她也学得很好,出手狠毒远远在我之上。但她实在傻得可爱,居然用我传她的功夫杀我。她做梦也不会想到,我居然还活着!我还活着!”他越说越激动,几近发狂。 冷雪衣盯着他,许久没有说话,蓦然感到一丝悲凉,长长叹了一口气。 徐远忽然笑了,笑容间竟带了几分神秘:“我有个秘密卖给你,不知你有没有兴趣?” 冷雪衣微微一笑,淡然摇了摇头。 徐远笑了笑:“没兴趣?” 冷雪衣道:“你要做买卖,而我却没钱给你。” 徐远微微一笑:“你问也不问就一口回绝,你的宝贝儿子机灵可爱,难道你便一点也不担心他的安危么?” “痕儿?”冷雪衣神色立变,沉声道,“他只是个孩子!” “孩子?”徐远仰天哈哈大笑,“可小弟的一位故人却说,他不过是个孽种,根本不配来到这个世上。” 冷雪衣立刻握紧了拳头:“你想怎样?” “非也,非也。”徐远微笑着摇了摇头,“小弟只想提醒冷兄一句,如果我是你,我绝不会让一个陌生人带他走。” “你是说——”冷雪衣不觉怔住了。 “但我不是他。”徐远踱了几步,举起了青色的手掌,“对于任何一个学武之人,倘若没有跟你比过剑,一生只会残缺不全。” 冷雪衣摇了摇头,平静地道:“你又何苦自寻死路?任你金刚不坏,只要我想取你性命,同样不会用第二招。” 徐远神色一变,不自然地笑了笑:“若是你自刎一死,免得我亲自动手,也许我可以给你留个全尸。” 冷雪衣呵呵一笑,道:“你还不够格。” “是么?如果冷兄收到这份见面礼,还会这样认为么?”徐远苍青色的手掌微微扬起,一团物什夹着劲风,滴溜溜地向冷雪衣飞去。 地上的枯叶,纷纷扬扬绝尘而起! 冷雪衣略一探手,那物什的力道登时化为无形,只在他掌间打了个弯,便荡悠悠地垂落下来。 攥在他手心里的,居然是一串佛珠! 朱黑色的珠子晶莹剔透,一颗颗栉比如麟,暗含着淡淡血气。 冷雪衣不觉动容了。 徐远微微一笑,悠然道:“那什么光头臭和尚,我本以为他功夫何等了得,原来竟是如此的不堪一击!一剑被我卸掉了整条臂膀,还落了个死无全尸!” 冷雪衣踏上一步,眼内瞬间精光四射,“是你杀了心池大师?” “此时此刻,冷兄还会以为我不够格么?”徐远冷冷一笑,悠雅地踱着步子,忽然长剑在胸前一扣,傲然道,“武林中的成名人物,我要一个一个全部杀死!这臭和尚名副其实,怪只怪他学艺不精,技不如人,连一个三流高手都称不上!” “要取你性命,又何必我出剑?一串佛珠足矣!”冷雪衣的眼睛不知何时闭上了,再次张开时,神色竟出乎寻常地平静。 但越平静,杀气也越浓! 徐远纵声大笑起来,笑了片刻,顿然道:“身中剧毒之后,还能如此大言不惭的,怕天下也只有冷雪衣一人了!” 冷雪衣淡然一笑,“你也以为我中了剧毒?” 徐远笑道:“你虽是天下第一毒,但‘天蚕香’之毒,你是万万化解不了的。” 冷雪衣摇头微笑,道:“可你最爱的人告诉我,我并没有中什么‘天蚕香’。” “你居然相信她?”徐远仿佛听到了天下最滑稽的事,放声大笑起来,“女人好比一只受惊的小猫,做了坏事怕被主人责骂,总是要骗人的。但她们的爪牙又极锋利,一不小心必定会伤到主人。” 冷雪衣忍不住笑了,点头道:“徐兄对于女人,的确颇有心得。” 徐远甚为得意,拱手道:“与冷兄相比,小弟望尘莫及,更不会为女人痛苦一生。” 冷雪衣若有所思,神色不觉竟迷离起来:“爱她又不信任她,活在痛苦与猜疑中,又有什么意义?” 徐远冷笑一声,冷冷道:“哼,你懂什么!想要活命,有时连自己都不能相信!” 冷雪衣叹了口气,摇头道:“你的确很可怜。” “你可怜我?”徐远的眉间也有了笑意,笑吟吟地道,“可怜‘杏花仙’如花美眷,居然被自己的心上人弃之如荑,只落得个空闺寂寞对镜寒妆,实在可惜了这位娇滴滴的天下第一美人!你怎么不去可怜她?” 冷雪衣不觉咳了一下,剑光在他脸上不停地剧烈颤动。 他两眼瞬间消失了颜色,忙伸手扣在唇上。但咳嗽并没有立即止住,隔了好大一会儿,隐隐血腥却自他掌中传来。 一丝淡淡的血腥沾在他的唇角,他沉默了良久,断断续续地道:“你若不下天山,或许可以活很久,只可惜,你遇到了我。” “很好!”徐远的笑声中,一弯剑光急速掠上冷雪衣的眼睛。 一条苍青色的影子,像一匹清冷的兽,倏然飘至冷雪衣身旁。 他的身子刚欺上冷雪衣,却又一动不动了。长剑嗡嗡,余震不绝,还没有触到冷雪衣的衣衫。 笑容僵在了他的脸上,犀利的眼神已无神,冷冰冰地冻结在月光下。 他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胸前! 珠圆深嵌,那里赫然横列着一排朱黑的佛珠! “不可能……”徐远张了张口,惊悚地盯着冷雪衣,“你不可能杀死我……我有护体……护体神甲……” 佛珠横嵌在徐远胸前,随着他的身子一起颤抖,荡荡悠悠。 “你不该杀了心池大师。”冷雪衣手执佛珠,随手一提,佛珠轻轻巧巧地被提了下来。 徐远只感到心头猛然一痛,仿佛破碎了一样。 “天蚕甲……”冷雪衣扯开他的衣衫,露出他所谓的“护体神甲”。 “我的宝甲……水火不惧,刀枪不入……”徐远口中仍不住地念道,“不可能……不可能……”他双膝一软,身子猛然倒在了地上,然后什么声音都没有了。 冷雪衣望着他的尸身,叹了一声:“难怪你金刚不坏,鱼尺儿杀你不死,原来你偷了她的‘天蚕甲’来对付她。她一心要杀你,而你则处处设防她。” 但至少,他总算说对了一句——想要活命,的确连自己都不能相信! 究竟,什么才是值得相信的呢? 天边的一弯残月半掩朱帘,似乎映得夜色更加寒冷了。 月华掠下一片凄清之色,毫不怜惜地射入他的眼睛里,瞬间漾出一起涟漪,远远地游离开去。 佛珠被他擎在手中,孤零零地投在月光下。殷红,凄冷,珠内的血色更深更浓。 “人世匆匆事,岁月当几何?……”他呆望了片刻,长长叹了一口气,一时惘然若失,“今夜重阳,明日又当何年何月……” 一阵隐隐的疼痛,自他心头急速传来,让他不觉浑身一颤。他怔了片刻,将佛珠收入怀内,缓缓取出了一件小巧的物什。 月光下,一弧银芒盈盈闪现出来,轻轻摇摆间,“叮呤”之声不绝于耳,悠远苍凉,仍是那样扣人心弦。 它就像一把利刃,不止一次刺痛他的心。伤口细若蚊足,微若无物,却足以痛到心底深处。 这是他一生最珍视的东西。 他自然又想起了一个人。 远方的路,一如既往地延伸在前方。林中那个灰白色的影子,依然飞快地掠过。月光冷冷地投下一纸寂寞,画在他扭曲的倒影上。 他不喜欢四处漂泊,却无时无刻不在流浪。 这个世界,有太多的无可奈何。 他的身影去得远了,只随风抛下几句若有若无的吟诵:“情落夕阳断人肠……断人肠,玉菱伤,罗带轻裳,何处倚红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