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多情未若总无情_第5章 诱引
一座破败的庄院前,马车颓废地歪倒在一旁。驾车人早已不知所终,车内一个人也没有,只留下一具空洞的躯壳。 斑驳的朱漆木门,满脸倦色地半张着眼,一层层好似快要脱落。墙院上砖瓦破烂无修,早已裂开几道大大的缝隙。大门之侧,几株巨柳拔地而起,风吹柳动,柳枝轻轻回扫,枝叶掩映间,露出巨匾上三个苍劲的大字——生死门。 这是一座道观。 道观已如此残破,却任其自然,丝毫不加修整。此间的主人,又会是什么样子? 岁月如梭,转瞬即逝,堪叹光阴不再,倏然已是百年身。 多少人,皱纹刻上了眼角?多少人,流水谴散了情怀?多少人,悔恨掩埋了韶华? 秋风冷冷地吹着,吹起冷雪衣的长衣,孤独地吟鸣应和。 原本胜雪的白衣,此刻已破旧得斑白。如同他鬓边的几缕白发,摇摆不定间,默然见证着岁月的风蚀。 衣服旧了,他不舍得丢。年华老了,他也可以视若无睹么? 他不再孤单一人。 他有妻,有子,也有白发。 他已不再年轻。 院子里空无一人,一片寂静,好像已沉沉入睡。几株大梧桐兀自立着,金色的叶子落了一地。推开木门的刹那,枯黄的叶子随风不定,四处横飞乱舞起来。 终于,叶子飞累了,一片片跌落在地上。 冷雪衣忽然叹了口气。为什么叶子的飞舞,竟也那么的苍白? 穿过厅房,隐约有花香阵阵传来。 他记得附近有一个花莆,但很偏隅,一直少有人来。这时只怕已更加冷清了。深秋渐冷,花莆内花瓣零星散落,枯败不堪,只留下淡淡的清香环绕。 “公子,这里真美,花也很美,跟咱们笑忘谷差不多。”那是个夏日的黄昏,淡黄的云霞染透了西天。她的脸上神光溢彩,一如花莆里争妍的鲜花。 他略点了点头,并不似她那样神色飞扬,只淡淡地道:“时候不早了,我们该走了。” “哦……”她乖巧地垂下了头,眼中有如许哀愁,又有几分不舍,“那……我们什么时候再回来呢?” 什么时候再回来…… 如今的花,芳香不再,花瓣零落如泥,已然开败了颜色。 十余年之后,他终于回来了。但陪在他身边的,早已没有了那个人。 “公子,公子,到底什么时候……什么时候……” 他的眉头更紧了,步子也变得奇快,像是在寻找什么,又像是在逃避什么。周围的一切,好似瞬间悠远起来。远到无法触及,远到无力逼视。 但在花莆中央,他却分明看到了一个人。一位老人,长着花白的大大的胡子。 他记得花莆中央有一尊小石桌,他曾经在那里喝过酒。 老人的手里也有酒,但没有喝。 他只是不停地将酒瓶放在鼻尖,不停地咂嘴,不停地摇头,不停地叹息。一个人自怨自叹,好像忘记了周围的一切。 他的眼里,只有那瓶酒。 忽然,他单脚脚尖着力,轻轻点在石桌上,两臂分张,高高地扬在半空。右手持着那顶纯白色的酒瓶,左手斜斜地划出,却在指间轻扣着一只小小的酒杯,与右手遥相呼应,好似要把酒倒进酒杯里。 但他的眼睛却死盯着酒瓶,对酒杯正眼也不瞧上一眼。 冷雪衣微微一笑,忍不住赞道:“好酒!” 老人的头一动也不动,笑声却跳了出来:“酒未入樽,怎见的是好酒?”他的眼神忽然离开了酒瓶,笑嘻嘻地盯在了冷雪衣脸上。 “既知是好酒,又何必定要入樽呢?”冷雪衣微微一笑,“但你的酒,好像并没有长在我脸上。” 老人哈哈一笑,仍是紧紧盯着他,身子却微微弓了个弧度。一泓清泉款款倾泻而出,不偏不倚,滴酒不落地注入了酒杯里。 冷雪衣又笑了,点了点头。 “小朋友,我的酒怎么样?”他倒酒的功夫已然很好,却并不怎么关心,他关心的只是酒杯里的酒。 “小朋友?”冷雪衣哑然失笑。三四十岁的人,居然被他称作小朋友? “你也来一杯!”老人忽然将酒杯远远地抛出。 花莆间白影一闪,酒气扑鼻而过。老人只眨了眨眼,酒杯已然到了自己鼻尖。冷雪衣的轻功再好,步履再快,老人也丝毫不放在心上。 他在乎的,只是手中的酒。 他使劲用鼻子嗅了嗅杯子,笑呵呵地道,“嗯,好香!真是天下一等一难得的好酒!” 冷雪衣放在鼻尖,也轻轻嗅了嗅,赞道:“好酒!好器皿!” “七十三年的‘醉花间’,只此一瓶,一瓶而已。”老人拂须长笑,自得其乐。 “‘醉花间’?”冷雪衣皱了皱眉头,“世上好像没有这种酒。” “你懂什么!”老人极为不悦,一把将酒杯夺了过去,重新倒入瓶中,却翻转着空杯,咂着嘴来回添个不停,“真不识货!这等酒中极品,我才不舍得喝!” 冷雪衣摇头苦笑。 老人瞪了他一眼,不依不饶,眉头竟拧成了两股绳:“臭小子,我来问你!你是喝酒还是喝名字?难不成你在喝酒时,把名字也喝进了肚子里?” 冷雪衣点了点头,微笑道:“这么好的名字,喝进肚子岂不更好?” 老人一愣,随即鼓掌大笑,似乎甚为得意,连声叫道:“哈哈哈,好的说!说的好!你小子虽长的没我好看,却跟我一样识货!” 冷雪衣看他天真烂漫,微笑道:“花间饮酒,酒醉花间,自然别有一番风味。相信取名字的这位前辈,一定是位酒中仙。” “酒中仙!酒中仙!哈哈哈……”老人喜得抓耳挠腮,两双大手不知放在哪里才好,只在脸上胡乱抹来抹去。忽然跃上石桌,将碟盘碗盏全挤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亏了我才这么聪明,想出了这么好的名字!独孤老鬼,你喝酒喝得毛都白了,也没喝出个鬼名堂,看你这次认不认输!”老人纵声长笑,凌空翻起了筋斗,一时狂喜过望,紧紧攥住了冷雪衣的手臂,“不行,今天你不许走!” 冷雪衣道:“你想怎样?”老人圆睁两眼,死死攥着他不放,似乎害怕他顷刻便要走了,大呼大叫道:“我不管!总之你今天不能走,要陪我大喝一场!除非你跟我赌一场,把我喝翻在地上,不然别想走!” 冷雪衣摇头苦笑:“你要请我喝酒?” “不错!”老人重重地点着头,“酒逢知己千杯少!你小子我看着就喜欢,今天你遇到我,可别想跑了!” 冷雪衣道:“可你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你。” “不对!不对!”老人立刻摇起了头,直摇得颈间白发横着飞了起来,“以前不认识,但现在就认识了。所以这场酒你喝也得喝,不喝也得喝!” 冷雪衣看他满脸喜色,谈笑疯癫,忽然道:“我也认识你。” “你……你怎么会认识我?”老人连忙背过了脸,忽然变得坐立不宁起来。 冷雪衣微微一笑,缓缓道:“天下第一嗜酒如命,见人喝人,见鬼喝鬼的‘笑笑猢’哭酒老人,早在十几年前与人打赌,大输之后愤而戒酒,决计不是前辈你了,那么……你会是谁呢?” 老人脸色一下变得惨白,愣了半晌,才支吾道:“谁……谁说他赌输了?他酒量那么好,怎么会输?” 冷雪衣含笑不语。 老人红着脸白了他一眼,忽然攥起了酒瓶,叫嚷道:“你有本事,你跟我赌!看咱们谁先倒下!” 冷雪衣摇了摇头,笑道:“我不赌。若是赌输了,难道也耍赖不认账么?” “呸,放屁!你才耍赖不认账!”哭酒老人满脸通红,与白发相映之下,扭捏之态越发窘得可爱。他重重地哼了一声,忽然抓起酒瓶,仰面便塞进了嘴里。 “来!该你了!”哭酒老人猛喝了几口,将酒瓶硬塞给冷雪衣。 冷雪衣摇了摇头,道:“我不能喝。” 哭酒老人嚷道:“为什么不能喝?不喝就是认输!” “不为什么。”冷雪衣神色忽然黯了下来,“我曾经答应过自己,此生不再饮酒。” 哭酒老人全没注意他神色的变化,只当他故意奚落自己,大手一扬,又是几口烈酒下肚:“戒戒戒!我偏不戒!输了又怎样?输了我还能再赢回来!” 冷雪衣一时意兴索然,不再多说什么,轻轻转过身去。 “喂,你先别走,再陪陪我。”哭酒老人看他说走就走,忽然一反怒容,笑嘻嘻地晃到他面前。 冷雪衣道:“我本不该来这里,既然来过也该走了。” “那你该去哪儿?”哭酒老人眨着眼睛问。 冷雪衣看了看远方暗淡的林木,逐渐与天色化作一体,不无感慨地道:“一个你从来没有去过的地方。” 哭酒老人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却是满脸的茫然,挠头道:“我有什么地方没去过?就这鬼地方?几十年前我就翻了个底朝天,也没什么好吃好喝的!” 冷雪衣垂下了头,又不言语了。 哭酒老人也不在意,捋起他鬓边的白发,从上看到下,与自己长长的白发一比,笑嘻嘻地问道:“小朋友,你今年多大了?” 冷雪衣道:“你叫我‘小朋友’,自然没你大。” 哭酒老人盯着他,从左走到右,又从右走到左,又是摇头又是叹气。 冷雪衣道:“你在看什么?” “你小子——”哭酒老人将嘴凑向了酒瓶,漫不经心地吸了一口,忽然眉头又竖了起来:“啊?我的酒!” 他的酒瓶,居然已经空了。 “糟了,这下又输定了,还赌个屁!”他完全像一个小孩子,因为一次贪吃,再也吃不到糖,自然后悔得要死。 冷雪衣皱了皱眉头:“你还要赌?” “不赌干什么!”哭酒老人抱着酒瓶,一屁股坐倒在地上,不停地翻来覆去,眯起一只眼睛朝里张望,直到确信再也滴不出一滴酒来,才气鼓鼓地瞪着冷雪衣。 “你今年有五十岁么?”哭酒老人瞪着他,气冲冲地问道。 冷雪衣不觉笑了,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 哭酒老人道:“你要去望芸宫?” 冷雪衣点了点头:“你也要去?” “我才不去!”哭酒老人摇头道,“那里只有一大群发了霉的死人,又苦又臭,有什么好去的?” 冷雪衣神色一凛,道:“死人?” 哭酒老人白了他一眼,满脸的不乐意,气呼呼地骂道:“独孤老鬼这老不死,自己躲着不肯见我,净收了些不死不休的死鬼徒弟!好歹我老人家千里迢迢,大老远地上山找他,可他那些徒子徒孙倒好,小气的要死!要酒没酒,要菜没菜,这些冷糠剩菜,只好喂猪喂狗,怎好来让我吃?简直把我当叫花子打发!” 他气愤地来回走动,越说越生气,扬起臭烘烘的大脚,在破碎的碟盘碗盏上使劲踩踏,骂骂咧咧地道:“这些不长眼的徒子徒孙,不尊天地,不敬人伦。要不是看在老鬼的份上,我非放火烧了你这死人观!” 冷雪衣低头看去,见那点心菜肴各色各香,虽不十分丰盛,倒也素雅别致,显是费了一番功夫,并不似他所说的“冷糠剩菜”。只不见半点荤腥美酒,想是不合他意,而惹怒了他。见他性情如此,颇觉好笑,忍不住长叹道:“酒rou穿肠,满口余香,的确令人痛快酣畅!凡夫走卒尚且奔走追逐,也难怪那些神仙念念不忘了。” 哭酒老人一怔,被他说中心事,脸上讪讪地有些不自在,低声嘟囔道,“哼,好小子,自己知道就知道了,干嘛非要再说出来!”上上下下打量他一番,胡乱掐了掐手指,嘻嘻一笑,像模像样地道,“那,刚才我老人家给你算了一命。你是个短命鬼,活不过三十六!” 冷雪衣笑了笑,道:“你既问我有没有五十岁,为什么又说我活不过三十六?难道我越活越年轻么?” 哭酒老人极不耐烦,狠狠地白了他一眼,嘴角挤出一句话:“谁让你目中无人,不肯陪我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