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多情未若总无情_第7章 笑谈
乳白色的酒瓶，还握在哭酒老人手中。 酒瓶空了，他翻来覆去拨弄着，一刻也不舍得放下。小心地对它呵气，轻轻地用袖袍揩拭，拭了一遍又一遍。 冷雪衣道：“这顶玉樽天下罕有，举世无双，只可惜樽中无酒，未免辜负了‘天下第一樽’的美称。” “哈哈哈，你小子居然认得它！”哭酒老人喜滋滋地道，“它还有个极好听的名字，你可知道么？” 他好似生怕对方答不出来，忍不住提醒道：“美玉作坯，奇人造就，便叫……” “‘罗扇碧纱绮，流萤玉生香’。”冷雪衣吟出一句诗，微微笑道，“南宫前辈人称‘天绝圣手’，一生精品无数。‘碧罗扇’、‘玉流萤’足矣冠绝古今，‘玉流萤’更是樽中之极品。” 哭酒老人大喜，立刻炫耀了起来：“南宫九悲这小子虽然堪称奇人，可到底酒量太差，终于在十几年前，将这‘玉流萤’乖乖送给了我！宝剑配英雄，绝配绝配！” 他又把玩良久，这才依依不舍地收入怀中，嘻嘻哈哈怪笑一阵，猛然身躯一转，头下脚上地倒立了过来。 朱岚见他好似一个孩子，一派天真烂漫，更爱捣蛋胡闹，不禁转忧为喜，忍不住拍手笑道：“你可真厉害，这样也能走路么？” 哭酒老人极为高兴，哈哈大笑道：“那当然，我不仅能走路，还能去找酒喝呢！” 冗长的白发垂落下来，遮住了他的眼睛，但他浑不在意，只用嘴使劲吹着气，以手代脚，在尸堆间歪来晃去，竟错落有致地寻酒去了：“你小子可别走，千万等我回来！” 尸堆里发出阵阵恶臭，他全然不放在心上，非但没有一丝厌恶，反似增加了无穷的兴致。 他使劲用鼻子四处乱嗅，瞪着死尸嘻嘻怪笑，摇头晃脑乐在其中，直摇得白发横飞，嘴上更是哼哼唧唧，不停地胡言乱语。 “嗯，你胡子太少，没我长的好看！” “你一定是个卖炭的，胡子居然比我的还大！气死我了！” “你这老头儿，胡子不少，怎么头发却掉光了？光秃秃的更难看……” 刹那间，衣袂如风，一个白影倏然飘至他跟前，他吓了一跳，两臂一软，整个人便歪了下来。他正要骂上两句，忽听冷雪衣低声道：“大师……” “别叫大师，叫我大胡子就行。”哭酒老人一骨碌爬起来，拂了拂花白的长须，笑嘻嘻地道，“天底下除了我，谁还会有这么漂亮的大胡子？” “心叶大师……”冷雪衣叫的自然不是他。 那是一位年老僧人，身披一领袈裟，安详地躺在血泊里，鼻息微弱，已经奄奄一息。 从左肩至右胸，有一处长长的剑伤，白森森的肋骨显露在外，暗红色的血液早已凝固，隐隐散发出一丝暗香。 “心叶老鬼？”哭酒老人吐了吐舌头，盯着他看了半晌，点头道，“真的是他，哈哈，受这么重的伤，也不知死了没有？” 冷雪衣探了探他脉搏，只觉脉象极弱，却有一息尚存，连忙在他胸前掠过，已点了他周身几处大xue。伸手去摸怀内的瓷瓶，竟不知何时已不翼而飞了。 “瓶子还我。”冷雪衣皱了皱眉头。 哭酒老人支吾道：“什么瓶子？我不知道，我没看见！” 冷雪衣道：“‘百花丹’。” “那……那是什么酒？”哭酒老人慌忙转过脸，四下乱看一番，茫然自语道，“我真老糊涂了，不是要去找酒喝的么，怎么停下了？” 他嘴上叽哩咕噜，说得快，溜得也快。 冷雪衣无可奈何，只道：“也罢，你若喜欢它，我送了你就是。” 哭酒老人立刻停了下来，脸又贴了回来：“嘿嘿，虽说你长的不比我好看，但说话也要算话，谁若反悔谁就是大乌龟！” 朱岚刮脸笑道：“不羞不羞，这么大人了，还偷人东西。” 哭酒老人怪眼一翻，争辩道：“我才没偷，是他不小心掉在我手里的。”晃了几步，又对冷雪衣道，“奇怪，你背后又没长眼睛，怎么知道是我偷的？” 冷雪衣笑了笑，点头道：“你没有偷，是我硬塞给你的。” 哭酒老人哈哈大笑，从怀里掏出瓶子，慢悠悠地咂了几下嘴：“味道怪怪的，也不怎么好吃，我才不稀罕！”说着倒转瓶身，将头往后一仰，正大光明地大口嚼了起来。 众人都睁大了眼睛。 他随手一丢，居然又将瓶子抛给了冷雪衣。 但他抛去的，只不过是一个空瓶子。 冷雪衣轻轻接住，苦笑不已，摇头道：“你贪吃贪饮，一次吃下那么多药，呆会闹起肚子，可怨不得旁人。” “什么？药？”哭酒老人大惊失色，立刻俯身作呕，却是什么也呕不出了。 冷雪衣食指点出，指尖的另一端，定格在心叶掌心。一股氤氲的紫色层层环绕，自他指尖掠过掌心，向心叶臂丛游移过去。 “你这是什么鬼功夫？”哭酒老人好奇心起，连连怪叫。 老僧的双眼，居然缓缓睁开了！ 只是他的眼神却很茫然，好像并不认得任何人。 他盯了冷雪衣良久，慢慢恢复神智，猛然眼内精光一闪，吐出两口鲜血，嘎声道：“是……是……是你？” 他的目光忽然尖锐起来，嗓音也颤抖了，不知是兴奋还是愤怒。 冷雪衣略点了点头。 心叶摇头长叹一口气，眼睛又闭在一起，似乎再也无力睁开：“你……你终于回来了……” 冷雪衣又点了点头，若有所思地道：“是的，我回来了。” 哭酒老人道：“回来就回来，有什么稀罕么？我这个大活人，你们瞧不见么？怎么只理他不理我？” 心叶勉力睁开双眼，盯着哭酒老人看了良久，愕然道：“你……你怎么……跟他……混在一起？” “我要跟他比酒，你是个大和尚，可惜喝不成了！”哭酒老人打量着他，仍是满口疯言疯语。 心叶又咳了一下，吐出一滩血渍，直将他逼退了两尺，哭酒老人立刻大叫起来：“不让你喝酒，你就乱喷乱吐！真小气！” “一剑断肠……一剑断肠……”心叶凝视着冷雪衣，依稀泪光闪闪，长叹一声，凄然道，“冷二郎剑法绝妙，无所不破，果真世间罕有……” 冷雪衣叹了一声，没有说一句话。 心叶叹道：“冷大侠一向杀人如麻，又何必救我？”他虽然有气无力，仍将“大侠”二字念得极重，以示内心的愤怒。 冷雪衣咬了咬牙，沉声道：“不错，我一向只喜欢杀人，从来不会救人。” 心叶点了点头，双眼呆滞良久，终于道：“你去而复返，想必……心池师兄……已经……已经……” 冷雪衣一怔，从怀内取出佛珠，递给了他。 佛珠上血迹斑斑，隐约暗含血色，饶是心叶修为极深，乍见之下也惨然变色，颤悠悠地接了佛珠，失声道：“你……你果然杀了他……” 冷雪衣心头一怔，霍然抬起了头，失声道：“心池大师之死，你以为是我杀了他？” 心叶痛心地道：“明人不做暗事！你一路追杀出去，而佛珠也在你手中，难道还有别人么？” “一路追杀？”冷雪衣吁了一口气，缓缓举起了手掌，平静地道，“在下杀人，从来不用第二招。” 心叶长叹一声，重重地点着头：“不错，江湖传言，‘断肠剑’一剑既出，绝不必出第二剑，也绝不会杀人不死。既是如此，你又何必多做狡辩？” 冷雪衣的头又垂了下来，闭起了眼睛，过了良久，重重叹了口气：“不错，是我杀了心池大师……” 他忽然什么都不愿去想，什么也不愿去说。因为此时此刻，无论他说什么，也没有人会相信。 在世人眼中，他永远只会是一个大魔头。 心叶悲痛欲绝，一刻不离地盯着他，不住地点头道：“很好！很好！”一连念了数声，用力在佛珠上一扯，丝线立断，一粒粒佛珠便滚落在地上了。 他两眼呆滞，望着佛珠一粒粒落地，合十念了声佛号，缓缓道：“秉性本在人世间，魔性亦在人世间。佛珠如法象，法象既不全，佛珠亦不全……” 冷雪衣道：“你若要报仇，大可以杀了我。” 心叶惨痛地摇了摇头，过了片刻，神色竟柔和起来：“世事难料，造化愚人。冷居士厌世而杀世人，岂不知虽杀了世人，亦原在尘世之中？” 冷雪衣心中一痛，默然良久！ “今世为何世？今生为何生？”他好似突然丢失了灵魂，殿外悄然升起的一弯残月，也钩不住他眼角的萧瑟，“今夜月虽明，明夜便要缺了……” 四下一片寂静，被nongnong的伤感浸染，突然传来了哭酒老人的叫嚷：“你是人是鬼？躲在这里干什么？” 真武法像后刚钻出他半个脑袋，人又缩了进去，跟着青影一闪，法像后竟横着飞出一个人来。 那人仰面摔在地上，还未爬起又被哭酒老人捉住。 哭酒老人两手拂须，嬉笑颜开，哈哈大笑道：“看我找到了什么？一个大活人！” 那人蜷作一团，连头也不敢抬，两臂抱着双膝，浑身不住地哆嗦，口中反反复复念道：“知常容，容乃公，公乃全，全乃天，天乃道，道乃久，法身不殆……” 他长相清秀，大约二十几岁，却满脸稚气。青衣博带，头上束着一顶方巾，身后绣着一个太极八卦，竟是道人打扮。 冷雪衣心中一紧，连忙握住他的手，厉声道：“你师祖呢？他在哪里？” 小道士对他理也不理，全身仍是哆嗦个不停，突然感到手臂奇痛，这才大叫道：“杀！杀！杀！把你们全部杀死，一个不留！”刚说了一句，又哆嗦道，“别杀我！别杀我！” “谁要杀你？”冷雪衣大喝一声，手握得更紧了。 小道士两眼寂然无光，失魂似的在他脸上滑过，忽然盯着他，眼睛死死地张到最大，仿佛看到了极为可怕的事。陡然间，寒光一闪，一柄匕首破空刺出！ 只听“噔”的一声，冷雪衣手腕一转，匕首已射入了高墙。 “哎呀，好险好险！”哭酒老人叫道，“怎么回事，你不是认识他么？他怎么反过来杀你？” “阿弥陀佛！”心叶长叹一声，合十道，“冤冤相报何时了？罪过，罪过……” 哭酒老人怪眼一翻，将脸贴在小道士脸上，气鼓鼓地问道：“快说！你为什么要杀他？他若是死了，谁肯陪我喝酒！” “你……你……”小道士被他突然一吓，只挤出两个字，眼睛一闭，竟昏死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