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多情未若总无情_第8章 青魔
雾气弥漫了下来，郁结在秋水潭上，一直没有散去。花坛内秋露点点，花儿好似熟睡的婴儿。 冷痕双手托腮，呆望着花坛上雾茫茫的一片，喃喃自语：“姑姑，爹到底有没有骗我？今晚你真的会来么？” 朱岚侧过脸，扑闪着一双大眼睛，看他月光下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心中不觉一动，幽幽道：“除了你姑姑，你有没有……喜……喜欢过别人？” 她忽然埋下了头，声音也变得弱不经风，仿佛要在地上寻找什么。 冷痕有口无心地道：“你说什么？” 朱岚连忙道：“没……没什么。” “哦，”冷痕淡淡地看她一眼，又回过了头，自顾自道，“四年了，不知道‘人倚楼’的花树长高了没有？” “‘人倚楼’？那是什么地方？”朱岚好奇地眨了眨眼睛。 冷痕微微一笑，脸上现出向往的神色：“那是一座很美的小阁楼，周围种满了花树，一年四季花香扑鼻，总有数不尽的蝴蝶，围着花丛飞来飞去。” 朱岚十指合拢，盈盈叩在额头上，浅浅笑道：“那里有花，又有蝴蝶，一定很美！” “是啊，是很美，那是天底下最美的地方。”冷痕说着，一丝忧色又侵上他的眉梢，“可惜它太远了，姑姑一定不会来了。” 朱岚歪头道：“你姑姑说过今晚要来么？” 冷痕失望地摇摇头，嘟起了小嘴：“一定是爹在骗我！他不肯带我去见姑姑，还说今晚是什么十二年之约，姑姑一定会来。你说，姑姑她真的会来么？” 朱岚怕他伤心，只好柔声安慰他道：“你姑姑那么疼你，一定会来的。” 冷痕面露喜色，忍不住道：“姑姑是天底下最疼我的人，她看着我从小在那里长大，我们一起在花树丛里捉迷藏，扑蝴蝶。有时我调皮不听话，她也从来不舍得骂我，一直到我七岁那年，爹带我离开了那里。四年了，我一直没有见过她，有时做梦都在想她。” 朱岚娥眉微蹙，奇道：“叔叔他为什么要带你离开呢？” 冷痕低下了头，黯然道：“我不知道，反正……反正他不喜欢我，也不让姑姑喜欢我。” 朱岚连忙摇头，肯定地道：“叔叔很疼你的，怎么会不喜欢你呢？天下哪有父母不喜欢自己孩子的？” 冷痕叹了口气，扁起了小嘴：“那年重阳夜，姑姑备好了菊花酒，守在阁楼上等爹，我一个人钻在花树丛里玩。哪知道在一株花树后，我发现一个人躲在那里唉声叹气，不停地念些‘山啊木啊枝啊什么的’，好像是一句诗。” 朱岚张大了眼睛：“那么晚了，还有人念诗？” 冷痕点了点头，又道：“当时他动也不动，只远远地望着阁楼，念完了诗又一个人笑，笑完了又说些胡话。于是我就大声问他，‘你是谁？在这里干什么？’他猛地把脸转过来，眼睛红红的，像是刚哭过，倒把我吓了一跳——你猜他是谁？” 朱岚怔了怔，想了一下，摇头道：“我……我猜不出。” 冷痕道：“我爹！” “啊？你爹？！”朱岚顿时张大了嘴巴，愣了半晌，终于支吾道，“他……他好好的为什么哭呢？” 冷痕低下了头：“我不知道，他的样子很吓人，我也不敢多问。可是后来，因为我说错了一句话，他就不喜欢我，还带我离开了姑姑。” 朱岚忙道：“你说错了什么？” 冷痕抽泣了一下，黯然道：“当晚姑姑在楼上陪爹喝酒，问我想不想爹，我说，‘我不要爹，我只喜欢姑姑。姑姑在楼上等爹，可他却躲在下面不肯上来，还一个人偷偷地流泪。’当时爹的脸色好可怕，狠狠瞪了我一眼。” 朱岚娇嗔道：“谁让你多嘴，什么话乱说。” 冷痕叹了口气，无奈地道：“姑姑也只有在爹面前，才会开心地笑，她一个人的时候，总是不停地哭。爹也一样，在姑姑面前从来不流泪，一定等泪干了才肯上楼。” 朱岚沉默了良久，突然道：“你姑姑一定很美。” 冷痕喜道：“你怎么知道的？” 朱岚摇了摇头，悠悠道：“我说不出来，只是感觉。可是叔叔他……他对你姑姑……” 冷痕道：“对我姑姑怎么了？” 朱岚摇头道：“她是你姑姑，叔叔他应该不会的。你姑姑那么美，一定有很多人喜欢她。” “美又怎样？”冷痕的眼睛不觉又湿润了，“那个小阁楼冷清清的，现在没人陪她，她一个人住在那里，一定很孤独，很不开心。” 朱岚一时不知说什么好，慢慢垂下了头，只觉得夜风更冷了，似乎听到花儿在风中哭泣。 “在这个世界上，除了姑姑，还有谁会真心喜欢我？”冷痕怔了一会，忍不住一阵神伤，“他们不喜欢也好，只要姑姑喜欢我就够了，毕竟，我只是个没娘的孤儿……” “你很想念你娘，对不对？”朱岚听他说得难过，也跟着一起难过，甚至比他还要难过。 “娘……娘是什么样的感觉？”冷痕轻皱着眉头，“是不是就像姑姑一样，疼我，爱我，可我却不能那么叫她？” 朱岚一时不知怎样回答，甚至连一句安慰话也无从说起，只柔声道：“你这么想念你娘，相信她也一样很想念你。” “她想念我？”冷痕的眼泪不觉落了下来，“她如果真想念我，十几年了，为什么从来没有看过我？你说……她是不是……真的已经死了？” “别多想了……”朱岚突然觉得心疼得厉害，“你娘是个大好人，一定会很长命的。” “你怎么知道她是大好人？”冷痕急着追问。 朱岚叹口了气，悠然神往道：“叔叔是个大好人，他又那么想念你娘，你娘又怎会不好呢？” “哼，一派胡言！谁说他们是好人！”忽然，一个声音冷冷地传来，生硬的好像从地底发出。 但四周并没有一丝响动，全无半点人气。 “天下人无情无义，人人都该死，哪里有什么好人！”大青石碑之侧，不知何时已多了一个黑色的阴影。 她仿佛刚刚来到，又仿佛已经站了很久。黑色的影子倒映在潭中，瘦削而弱不禁风，化作弯弯的波纹，融进冰冷的青石里。 她是一具石像，又好像只是一个死人。凌乱的长发垂落下来，遮住半边苍白的脸，一丝冷蔑的笑容隐约在唇角。 她的长发在风中飞舞，尖锐的脸若隐若现。一双无与伦比的眼睛，仿佛看透了人间的生与死，爱与恨。 她的眼神冷酷，锋利，绝情。似月色寂寞，却比月光更冷。 “你姑姑跟我相比，哪个更美？”她的身子一动也不动，只冷冷地问道。 “你——”冷痕拉长了声音。 “口是心非，该打！”女子重重哼了一声，好似仍站在远处，却忽然欺身上了假山，手好像并没有动，已在冷痕脸上，响亮地留下了一记耳光。 她的手指浑若无骨，纤细而修长，没有一点点血色。却在指间盈盈扣起一枝娇艳的花，花色殷红如新，妖然欲滴。 “你——”冷痕捂着半边脸，半天才道，“你是长的像女鬼，我又没骗你，干嘛打我？” “什么？你……你说我像女鬼？”女子的目光苍冷，像长了毒刺一样，只要看过一眼，已经没有人敢看第二眼。 朱岚忍耐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当看到她凶狠的眼睛，立刻吓得向冷痕靠了靠。 冷痕浑若无事，做了个鬼脸，嘻嘻笑道：“我姑姑是天仙下凡，你这个丑八怪，怎么能跟她相比？” “混帐，你竟敢说我是丑八怪！”她脸上杀气渐起，眼中冷若寒冰，一朵花瓣轻轻抖落下来，“我一掌打死你！” “不要杀他！”朱岚一侧身，突然护在了冷痕跟前。 女子惊异地盯着朱岚，忽然笑了，悠悠道：“你们两个有一个人可以活命，只要谁先求我，我可以饶谁不死。” “好！”朱岚坚定地点了点头，抢步走近，柔声道，“他从小没有娘疼爱，很可怜的，求你一定放了他。” 女子愣了一下，缓缓闭上眼睛，脸上现出凄然的神色：“有娘怎样，没娘怎样？长大了还不一样是个臭男人？” “不一样，他不一样的。”朱岚不舍地望着冷痕，眼泪终于夺眶而出，“小猴子，你……你一定要好好活着……” “不许对他好！”女子猛然睁开眼睛，恨恨道，“你为了一个臭男人哭？世上的男子狠心绝命，你今天对他好，终有一天他还不是要抛弃你？” “蛛蛛……”冷痕怔怔望着她，竟笑了笑，“你放心好了，她不会杀我们的。” 朱岚对他使个眼色，悄声道：“你还敢乱说。” 冷痕嘻嘻一笑，眉飞色舞地道：“我早知道，越是冷冰冰的女人，心里就越是温柔。她嘴上越说要杀了你，心里就越是不舍得。” 朱岚白了他一眼，嘟着嘴道：“呸，在哪学的浑话！” “哼！”女子冷笑数声，握紧了拳头，冷冷道，“真不愧是姓冷的儿子！什么好的不学，偏偏学些风言风语！” 冷痕笑了笑，故意道：“怎么样，我是不是说对了？你根本不会杀我们的，更何况是孩子。” 女子冷声道：“就凭你这张嘴，已经足够死上一万次！” 朱岚连忙拉过冷痕，担忧地道：“你快别说了，万一她真的要杀我们……” 冷痕笑道：“她如果要杀我，刚才那一掌，我已经死了。我既然没死，你就不必求她。” “好一张伶俐的嘴！”女子冷笑数声，突然对朱岚道，“小姑娘，你跟这小子非亲非故，真的愿意为他去死？” 朱岚看了冷痕一眼，又低下了头，轻轻道：“我……我……” 突听冷痕大声道：“你什么你，还不快走？就算你为我死了，我也不会感激的。” 朱岚霍然抬起头，吃惊地望着他，嘴里虽一句话也没说，眼睛里已有泪光在闪动。 女子似是一愣，突然放声大笑起来，冷笑道：“有其父必有其子！冷雪衣，你教的好儿子！” 冷痕听她提起冷雪衣，心中一动，脱口道：“你认得我爹？” “认得！”女子咬牙道，“他化成灰我都认得！” 冷痕又问：“那我娘呢？” “你没有娘！”女子眼中，突然闪出一线凶光。 “爹那么想念娘，我怎么会没有娘？”冷痕不依不饶，追问道。 “你娘？”女子冷冷一笑，森然变色，“你爹怎么会想念你娘？他心里自始至终，只有那个贱人！” “贱人？谁是贱人？”冷痕呆呆道，“你认识我爹，一定也认识我娘！快告诉我，我娘她在哪里？” 女子苦涩一笑，神色迷离起来，隔了好久才道，“你娘瞎了眼……早在十几年前已经死了！” “你……你胡说！”冷痕扑上前去，大声嚷道，“我娘是个好人，只是去了很远的地方，她没有死！” 女子咬了咬牙，恶狠狠地盯着他：“你这个孽种，你娘都死了那么久，你为什么还活在这个世上？” 冷痕痛哭不已，口中直叫：“我要我娘……我要我娘……” “臭小子，你居然想你娘？”女子盯着冷痕，眼神凌厉而温柔，手指轻轻拨弄着指间的花，声音却低了下来，“她只是个下贱女人，受尽世人遗弃，死在了一个大雪纷飞的黄昏……” “你骗我！你骗我！”冷痕忍不住悲痛，跪倒在地上，咆哮道，“我娘跟你无冤无仇，你为什么要侮辱她？” “你娘被人害死了，你想不想替她报仇？”女子紧紧盯着他。 “对！我要报仇！”冷痕抹了一下眼泪，狠狠点着头，“是谁害死了我娘？我一定要杀了他！” “杀了他？你下得了手么？”女子纵声长笑，忽然纵身掠下假山，消失于茫茫夜色中，只有一个冰冷的声音在独自回荡，“去问问你爹，你娘究竟是被谁害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