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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曦微露,人世间第一道阳光总是那么纯洁,安详,仿佛能洗刷所有的黑暗,罪恶。 长街依旧冰冷,人影孤独,背影寂寥。 心呢? 心痛,心在痛! 张楚的心。 为谁而痛? 洛施施?云三娘? 还是,霍尊? 霍尊又是谁? 张楚本来好像知道,现在却全然不知道了。 霍尊是不是转轮王? 若他不是,为何在十五年前退隐江湖?他那些永远都挥霍不完的财富又是从何而来? 若他不是,春风流梳下的密道为何通向他的公馆?原来的南晚春是否便是他的部下? 张楚不知道。 或许,他知道,只是又不想知道。 人类本就是这么矛盾,人的情感本就是世上最复杂的东西。 老年人总是起的很早。 公鸡的啼鸣刚响过一声,老人就已经起床。 简陋的小屋,装潢与摆设却十分考究,一几一椅一床皆是上好的红木,四面墙壁虽都是土墙,若你扒开一小块泥土就能看到里面坚硬的花岗石。屋里摆放着大小不一的酒坛,不同美酒的香气混合在一起,那味道已能令人迷醉。 老人已近迟暮,早已不复当年,肌rou虽然依旧结实,一到了阴雨天,手肘和脚踝就会酸疼难当。他从来没有抱怨,人活的越久,就越明白一个道理,做任何事情都要付出代价。 ——你现在拥有的越多,付出的代价一定越大。 洗漱一番之后,老人换上了一件做工质地都十分考究的金锦长衫,围上一条汉青玉的腰带,套上一双一尘不染的小牛皮靴,用一条金丝缎带将一头花白的头发束在脑后。 屋子里没有镜子,老人还是满意的笑了,他对自己的一切一向十分满意,甚至找不到任何令他不满意的地方。 院子里是一片鹅黄色的菊花田。朝阳下,已蒙上了一层淡金色的暖光。 老人躺在一张翡翠躺椅上,手里端着一只古朴的古藤酒杯,屋前,田边,酒香,老人满意的笑了。 他似乎在等人,他等的人好像已经来了。 来的人本来对世上的一切都很满意,可以,现在却好像对任何事情皆不满意到了极点,甚至连一朵花,一阵风,一只蚂蚁,都有可能让他生气。 老人在笑,酒杯放在在身边的一张石桌上。 “你好。”霍尊微笑道。 “我不好。”张楚淡淡道。 “你以为我死了?”霍尊道。 “我知道你是猫,有九条命。”张楚道。 霍尊笑的很愉快:“也只有你知道这里,知道我在这里。” “所有人都以为你在京城只有一十三处公馆,我却知道有一十四处,就是这里。这里不仅是一处公馆,还是你最大的酒窖。”张楚道。 霍尊很愉快,能交上张楚这样朋友实在是一件愉快的事情。 “你是来喝酒的?”霍尊道。 张楚苦笑:“世上有些酒能喝,有些酒不能喝。有些人不该死,有些人却该杀。” 霍尊还是在笑,他对自己的笑容也很满意,却不知道该如何表达,因为他已经在笑。 “什么酒能喝?什么酒不能喝?什么人不该死?什么人又该杀?”霍尊道。 “好酒该喝,毒酒不该喝。那些死在挽留手里的人不该死,你......”张楚苦笑:“该杀!” “我为何该杀?”霍尊淡淡道。 “因为你是挽留的首领,你就是转轮王!”张楚的声音有些冰冷。 霍尊已笑不出来,对于张楚这句话,他似乎不太满意。 酒还是酒,菊还是菊,霍尊是否还是霍尊? 霍尊苦笑,张楚第一次发现他眼角的皱纹好像比刀剑的痕迹还要深。 “我知道,你迟早会知道......”霍尊的声音很轻。 可张楚还是听见了:“为什么?为什么是你?” “世上并非每一件事情都有原因,若你一定要问,我只能告诉你,因为我恰好是霍尊,手下恰好又有一批不错的人,所以就有了挽留,有了转轮王。”霍尊道。 他说的很漠然,好像只是在阐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理由罢了。 张楚却怔住,他多希望霍尊能说出一个让自己心软的难言之隐,这样,他的心里或许会好受一些。 天际已亮,今日不是一个好天气。初升的太阳还未完全升起,一大片如烟雾般的雨云就已将它吞噬。 霍尊的眼中也蒙上了一层乌云:“当你坐上九城十八寨总瓢把子的时候或许就会明白,那种无上的威严,无边的权利让人着迷,使人疯狂,令你不愿停下脚步。” “一个人有了地位,有了权利,自然只缺财富。”张楚冷冷道。 霍尊沉默,财富本就是一种足以令人泯灭人性的东西。 “所以你就成立挽留,犯下那十二起桩惊天大案。你今日所拥有的财富就是当年那劣迹斑斑的罪行换来的。”张楚道。 霍尊苦笑,他不得不承认,曾经,财富令他迷失,血腥令他疯狂。 “诗词歌赋,春夏秋冬,挽留一出,阎王不收。老霍,你好狠的心!”张楚冷冷道。 霍尊满饮一杯,淡淡道:“看来,你已见过他们。” “你应该知道他们总会找上你,欠债还钱,杀人偿命,本就是江湖上永恒不变的道理。”张楚道。 霍尊眼中忽然射出一道冷光:“那你此番前来却是为何?杀我?救我?” 张楚低头,过了很久才轻叹道:“我只想知道你到底是谁。” “现在,你已知道。”霍尊道。 张楚点头。 “在我还没有狠下心来杀你之前最好快些离开。”霍尊淡淡道。 他说的很诚恳,仿佛正说着一句世上最真挚的劝告,可每一字皆冷的像一道冰锥。 张楚已准备走,或许,他不该来。 世上为何有那么多悲苦,那么多阴谋?这些悲苦和阴谋又为何偏偏让自己遇到? 他没有想下去,这些本就是没有答案的问题。 突然,霍尊的脸色一片铁青,神情狰狞,神色痛苦,从翡翠躺椅上滚到地上,嘴角淌出一道碧绿色的毒血。 “老霍,老霍。”张楚飞扑过去,将他抄在怀中。 古藤杯中美酒已空,酒下肚的时候,毒气已扩散到了五脏六腑。 ——是谁下的毒? 霍尊在笑,笑的无力,笑的苍凉:“我若说......现在我已后悔......你......你信吗......” 张楚热泪盈眶,头点如珠:“信,只要你说的我就信。因为,我们是朋友,永远都是......” 霍尊的眼神已涣散,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黯淡了下去。这个曾经叱咤风云的老人,最后的结局居然是如此的悲凉。 泪还在眼眶中,却没有流下来,张楚曾发誓此生不再流泪。或许他还能遵循自己的誓言,却已永远的失去了一个朋友。 残菊落秋,晚歌唱悲。 此刻,世上最悲凉的悲歌或许也唱不出他心中的痛苦。 “哈哈哈哈......” 刺耳的笑声,狂妄的笑声,讥讽的笑声,这样的笑声好像已压抑了许久,突然爆发了出来。 笑的是一个人,走进来的是七个人。 大笑的中年人走在当中,身穿一袭褐色长袍,腰中悬着一块上好的白玉。现在,他脸上每一个器官,每一寸皮肤,每一道皱纹,每一个个毛孔都在笑,一直笑,好像再也停不下来。他笑的畅快,笑的忘我,好像一个常年便秘的人忽然通畅了一般。 张楚不认识他,却认得除了他以外的每一个人。 陆天宝脸上的横rou在抖动,黑衣高手依旧影子一般跟在他的身后。 云三娘的手还是那么纤细,掌中握着一柄绯红色剑鞘,金色吞口的长剑。 让张楚感到意外的是接下来这两个人。 倒夜壶的老人背上那块看不见的大石头好像忽然不见了,站的比谁都直,他的容颜依虽旧苍老,眼中却射出一道阴冷的目光。 海虎没有穿官服,穿的是一身青布劲装短打,那张永远没有表情的脸上居然在笑,笑的阴冷,笑的讥讽。 最后,他看到了洛施施。 她的脸色虽然苍白,在阳光下却显得玲珑剔透,透着一道圣洁的光辉。 今日,她是谁?洛施施?卓施施?还是另一个张楚不知道的女人? 七个人都没有说话,褐衣中年人还是在笑。 褐衣中年人的目光越过张楚,落在霍尊身上,笑的愈发愉快:“哈哈哈......转轮王啊转轮王,想不到,你也有今天......” 说罢,他简直已笑的直不起腰来。 他冷冷的瞟了张楚一眼,大笑道:“哈哈.....你......哈哈哈......就是张楚......哈哈哈......?” “是。”张楚道。 “哈哈哈......你知不知道......我......哈哈哈......我是谁......哈哈哈......?”褐衣中年人道。 “知道,你是黄雀,捉螳螂的黄雀。”张楚苦笑道。 褐衣中年人笑的马上要把头埋到地上,好像听到了一个世上最好笑的笑话:“黄雀?有趣......有趣......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