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绝地
何冲脸如寒霜,沉声道:“我忙得很,没功夫和你瞎扯。”铁链荡开风雪,席地横卷过来。贾平,高欢分别从左右围上。 玄铁石退了几步,将背脊靠在一株大树上,以免前后受敌,道:“岳公子,恳请你先听我说完,再杀我也不迟。” 何冲瞪视着他,冷笑道:“杀了上官笑,杀了秦啸风,冷饭炒来炒去,没什么意思了。”刷刷刷几声,铁链疾刺而出,一式快似一式,全指向对方的要害。 玄铁石左支右拙,顷刻间险象环生,他并非不敌何冲,只是另有打算,有所顾虑,故而尽是采取守势。 何冲虽然占据上风,却也讨不了多大便宜,大叫道:“拿出你的真本领来!”向前一冲,铁链便向玄铁石头顶打去。 玄铁石侧身闪过,竖起左手大姆指,道:“好武功!虎父无犬子,变革大业,指日可望矣!”何冲不由一怔,道:“奶奶的,以为拍我的马屁,我就会放过你?你罪大恶极,无可宽赦,今天非死不可!” 提链又上,左腿微蹲,铁链呼的甩出,横扫玄铁石的腰间,玄铁石突然迅速无比的旋转身子,跃到树上,一一避开,双手高举阔剑,大叫道:“我向你们投降。” 此言一出,三人都惊呆了,一时难以回答,顺口重复了一句:“你向我们投降?”玄铁石是最顽固的保守份子,不知杀了多少变革者,居然会向他们投降?大家几乎怀疑是不是耳朵听错了。 何冲觉得实在很有趣,实在有趣极了,忍不住放声大笑,笑得满脸全是泪水。玄铁石静静地站在风雪之中,平静得出奇。 古人云:三十六计走为上策,倘若在无法脱身情况之下,要么血战到底,要么识时务者为俊杰。玄铁石早已失去了死的勇气,所以他只能选择第二条路,投降。 但他并不觉得这是件可耻的事,就连义薄云天的关武帝都曾降过乱世枭雄曹cao,况且是他? 投降,既是一种手段,也是一种策略,只要能够保全性命,卑躬屈膝又如何?退一步海阔天空,留得青山在,何愁没柴烧? 在玄铁石看来,命是最重要的,有命才能享受一切,所以只要能活下去,做狗又何妨?玄铁石淡淡道:“对,我向你们投降。” 何冲慢慢止住笑声,道:“你知道投降意味着什么?否认自己,放弃信仰,你忍受得了那种痛苦么?” 玄铁石叹了一口气,道:“投降或许对我来说,是浴火重生,其实我非常憎恨武林盟,我对变革向来持有同情心。” 贾平怒道:“满口胡言,你同情变革?你自己想一想,你杀了我们多少人?”越说越怒,突然“呸”的一声,一口唾味向玄铁石脸上吐了过去。 玄铁石也不避让,正中在鼻梁之上,眉头微蹙,道:“吐得好!你知不知我每一天都生活在痛苦,内疚之中,你知不知我为什么喜欢给寺庙捐钱捐物?因为我想洗清自己一身的罪孽。” 高欢嘿嘿冷笑道:“看不出你还是个有良心的人?”玄铁石脸色极是难看,道:“我想救赎自己,不想在愧疚中度过一生。”何冲惊诧之色尚未尽去,道:“武林盟给了你身份地位,荣华富贵,你憎恨他?哈哈。” 玄铁石并没有直接回答这句话,无神黯淡的眼里,忽然流露出一种无可奈何的表情,道:“倘若一只绵羊落入狼群中,要想好好活下去,就必须和狼交朋友,不得不学会吃rou。” 何冲厉声问道:“谁是狼群?”玄铁石狰紧握着拳头,一字字说道:“武林盟!里面每个人的心肠,都比恶狼还要凶狠几分,没有情义,只有尔虞我诈,相互利用。” 贾平冷笑道:“你的意思是说,你是头温柔的绵羊?”玄铁石凝视远方,长长叹息,道:“或许别人认为他是头披着羊皮的狼,只有他知道,他仍然是那只迷恋着青草的羊。” 玄铁石说话的时候,脸上肌rou不停抽搐抖动着,仿佛真和武林盟有深仇大恨一般,何冲只觉得胸中热血不断往上涌,因为他从没见过这么无耻的人! 人不要脸,果然天下无敌!玄铁石的声音忽然变得嘶哑起来,道:“假如有一天,让他碰到他的同类,他会毫不犹豫脱离狼群,随他们而去。”何冲双拳紧握,胸口起伏不定,就连说话声音也变成了一种最难听最刺耳的讥讽,道:“谁是你的同类?” 玄铁石居然面不改色,道:“你们。”高欢怒道:“放屁,你双手血债累累,也配做我们的同类?”玄铁石淡淡道:“我说了我是迫不得已。” 何冲盯着他,道:“唔?”玄铁石眼中忽然流下泪水,道:“失望。武林盟上下勾结,没有正义,只有贪婪,不择手段,里里外外都烂透了,搞得天怒人怨,江湖上声名扫地,灭亡是迟早的事,我不想陪着他殉葬。” 何冲再次笑了,带着种可以让人连骨髓都冷透的笑意,道:”玄大侠,不是我恭维你,你嘴巴翻云覆雨的本领,放眼天下,大概也找不出第二个人与你相提并论的。“ 玄铁石道:”虽然我如今富甲一方,极尽奢华,但我从没有忘记我的出身,我的父亲是替地主种地的佣户,一生受尽盘剥,所以我曾经发誓,在我的有生之年,一定要替天下穷人出头,说话。“ 何冲一直在抑制着的愤怒,终于像洪炉炸开时的火焰般迸出,厉声喝道:“你他妈的到底还是不是人?这么卑鄙无耻的话,你也说得出来?” 玄铁石脸上一点变化也无,好像戴了一个面具一般,微笑道:“我当然是人,而且是个正常的人,有十五个妻妾,三十一个儿女。” 何冲见他厚颜无耻,恨不得一拳把他打得满脸开花,厉声道:“你滥杀无辜,残害好人,这也叫替天下穷人出头,说话?你比任何人更加变本加厉!” 玄铁石居然立即给自己找到了理由开脱,微笑道:“我不乱杀人,怎么能加深世人对武林盟的厌恶,绝望?我表面无恶不作,其实大有用意,替武林盟挖掘坟墓。” 何冲怔怔地看着他,登时说不出话来,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觉得肠胃在痉挛,几乎忍不住要大口呕吐出来,能把无耻当成荣耀,恐怕普天之下,再没有别人了! 隔了良久,他才道:“看来我要好好感谢你,原来你一直在帮我们。”玄铁石微笑道:“这个世上,总有人唱红脸,有人唱白脸,可能有人不太理解,我的所作所为,但我相信,若干年后,有人会认识到我的重要性,是我长期不懈的努力,改变了武林盟的命运。” 何冲再也控制不住,弯下腰去,“哇”的一声,把腹内的食物全吐了出来,跺脚叫道:“你能不能说些人话!你他妈的是个混蛋!超级大混蛋!” 玄铁石一点也不生气,微微道:“混蛋就混蛋,有人高贵,自然就有人下贱,假如人人都是正人君子,这个世界还有甚么意思?” 何冲站直身子,擦了擦嘴唇,道:“你为什么要支持变革?我们从不接纳头脑发热,心血来潮的家伙。”他心里忽然有了种想捉弄玄铁石的念头,他很想看看这个无耻得无以复加的小人,还能编出什么新花样? 玄铁石昂然而立,神情肃穆,道:“众所周知,如今武林盟倒行逆施,众叛亲离,皆是些无德无能……”何冲当即打断他的话,冷冷道:“我不想听重复的话。” 玄铁石道:“良禽择木而栖,良臣择主而仕。”说到最后,他忍不住哈哈大笑,仿佛遇到天大的喜事一般,脸上每根皱纹都舒展开来,他就像一名出色的戏子,每一个字说得恰到好处,没有一点矫情做作的意思。 何冲冷笑道:“你如今岂非如愿以偿了?”玄铁石道:“那是当然,放眼天下,有能力挽狂澜,平定江湖乱局的,唯有你父亲一人,他文武双修,侠肝义胆,对于他的为人,我早就佩服得五体投地,想到从今尔后可以在他手底下,做些有意义的事,替世人争取应有的权利,我……我……热血沸腾,无法自己。” 他忽然跪拜在地,撕开衣裳,露出毛茸茸的胸膛,热泪盈眶,振臂高呼:“变革,变革!”何冲阴沉的脸上稍稍缓和下来,微笑道:“鬼知道你说得是不是真心话?人心隔肚皮,知人知面不知心。” 玄铁石厉声叫道:“苍天在上,我玄某若有半点假话,便教我全家死绝,不得好死!”挥拳使劲捶了捶胸膛,道:“这就是发自肺腑的真心话,触及灵魂的,总是感人的。” 何冲叹了口气,道:“我爹爹曾经说过,若想知道别人有没有骗人,最好挖出他的心,来看一看,红的可靠,黑的就直接剁了他,你想不想让我看看,是红的还是黑的?” 玄铁石脸色大变,背脊上忽然冒出了冷汗,右手情不自禁握住了剑柄,道:“这……这怎么可以?” 何冲放声冷笑,声音充满了讽刺:“真金不怕火练,你不过是块渣,根本就经不起考验,像你这种投机取巧的人,谁有奶水,谁便是你的娘,谁知道你以后会不会出卖我们?不可靠的坚决不能要,这是我们的宗旨。” 玄铁石嘶哑着声音,大声叫道:“我怎么不可靠了?”他阔剑一扫,将一株梅树拦腰斩断,道:“我若有异心,便教我如同此树!” 何冲道:“你的人品出卖了你。一个连自己信仰都可以出卖的人,还有什么不能出卖的?”振动铁链,呼的一声,当头罩落。 玄铁石一个筋斗翻了出去,叫道:“变革不正需要力量么?你们怎么可以拒绝我?我可以替你们杀人,杀掉所有反对变革的人。”何冲反问道:“包括你家人在内?”玄铁石道:“只要你们愿意,我马上就去杀了他们。” 何冲道:“一个心中没有爱的人,怎么可能去改变别人?变革不是去杀人,而是感化别人,你不过在乎,你自己的性命而已!”身形斜动,陡然欺近他的身前,伸手向他的胁下戳去。 玄铁石不由恼羞成怒,破口骂道:“成不了气候的贼骨头,老子才不怕你们,才你一个人,那两个王八蛋不一齐上来?鬼鬼祟祟在一边做甚,想暗箭伤人么?老子一个也是杀,三个也是杀。” 贾平淡淡道:“我们无论哪一个人,都可以教你粉身碎骨,你要不要试试?”说着一步跨上。玄铁石忙道:“不要慌,我取了他的狗命,自会来寻你们的。”阔剑陡然向前刺出,点向何冲喉咙。刺出时势挟劲风,甚是威猛。 何冲叫道:“老狗,看你还能叫嚣到何时?”猱身直上,五指张开,便要去夺他手中的阔剑。玄铁石见他居然狂妄自大,心中勃然大怒,道:“狗崽子,自己找死,怨不得别人!”手腕一抖,阔剑翻转,削向何冲的脉门。 何冲叫道:“老畜生,狗急跳墙么?少爷就打断你的狗爪子。”退开几步,铁链劈头盖脸横扫过来,击散了风雪,犹如一条张牙舞爪的银龙,在玄铁石身前身后纵横盘旋。 玄铁石见他铁链扫来,阔剑直举,仗着剑身沉重,欲要硬生生斩断铁链。何冲缩回手臂,衣袖微摆,铁链刷的一声,向玄铁石的右胁击了过去。玄铁石见得情势不利于他,不由斗志全无,不敢恋战,步步后退,伺机脱困。 何冲见他突然锐气骤减,又见他神色惶恐,铁链更是使得灵动非凡,缠得他一步也走不开。玄铁声破口大骂:“我和你前世无怨,今生无仇,你缠着我做甚?”何冲笑道:“为民除害,替天行道可不可以啊?”手上逼得更紧,不容对方缓出手来还击一招。 玄铁石左格右挡,狼狈不堪,两人跃来跃去,雪地上尽是他们杂乱的脚印。何冲越斗越勇,大叫一声:“去你姥姥的!”铁链啪的一声,重击在玄铁石左臂上。 玄铁石吃不住痛,大叫一声,整条手臂软绵绵垂了下来,再也举不起来,多半给击断了。何冲道:“你也会叫痛?你不是冷酷无情,高高在上,从不知别人疾苦的杀神么?”斜刺地冲上,铁链兜头一卷,绕住了他的颈项。 玄铁石大骇,使力挣扎,却始终挣不开脖上的铁链。何冲道:“对付你这种人,就得以血还血,以暴制暴!”跃起身子,将玄铁石整个人给提了起来,手臂甩动,把铁链的另一头悬挂在一株梅树上。 用力拉下一拉,玄铁石庞大的身躯倏地腾空而起,如农妇晾晒在屋檐下的一块咸rou,高高挂在树上。何冲双手绞动铁链,玄铁石只觉得气也喘不过来,整根喉咙格格作响,似乎随时会被勒断一般。 双手紧抓住铁链,颤声道:“你不要杀我,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何冲哈哈大笑道:“我既不差钱,家里的房子也大得很,而且长得又不丑,身边从不缺美女,无论在精神上,还是在物质上,我都满足了。” 他忽然露出一脸坏笑,道:“对不起,我要的是你命,安心上路,恕不远送!”双手扭转,越勒越紧,玄铁石双足乱蹬,仿佛溺水的人在拼命地挣扎,无奈不听使唤,偏偏不断往下沉去,双眼环视四周,脸上却露出了笑容,叹了口气道:“风雪交加,真是适合闭上眼睛的好日子。” 何冲也叹了口气道:“你有做诗人的潜质,为何要投身江湖,手执刀剑?”玄铁石道:“谢……谢谢你的评价……唉,卿本佳人,奈何做贼,我……我好悔……”忽然腹腔里发出一声闷响,尿屎齐出,脑袋低垂在胸前,再无声息。 屋内仍然苦斗不休,只不过情势早转变成赵鱼他们追打众人的局面,众人处于下风,大门又被紧闭,无处可逃,心情惶急,处于半疯半醒的状态,乱舞兵刃,以求自保。 本来宽敞的大屋忽然变得拥挤不堪,每个人都似无头苍蝇一般,乱碰乱撞,有人甚至丧失了理智,对着自己人乱劈乱杀。 头脑尚有些清醒的人被他们一撩拔,不由也染上了魔意,大喊大叫,舞动兵刃横冲直撞。耳中所闻,尽是兵刃碰撞,呼喝哭叫,**咒骂声。 上官笑仍在慢慢地喝着血红色的葡萄酒,面带微笑,他从不感觉,他如今的处境相当的不妙,甚至倒觉得赵鱼他们就像是虎口下的牛羊,案板上的rou鱼,就算当下他们处于上风,却终究难逃一死。 就算神都帮这一次一败涂地,他也可以全身而退,东山再起,便在此时,忽听得砰的一声巨响,只见五寸厚的木门,突然破了个大洞,烟尘之中,三人旋风般冲了进来,正是何冲他们! 只见何冲右手握着玄铁石的阔剑,左手拎着玄铁石的人头,众人脸色全变了,也不发疯了,所有的动作一瞬间停顿静止,嘈杂的大屋变得鸦雀无声,静得几乎连根细针落在地上都能听见。 上官笑一点也不惊讶,玄铁石的死,好像是意料之中的事。他缓缓举起酒杯,咕咚一声,一饮而尽,大声叫道:“玄大侠,你是不会白死的,兄弟们,我们要为玄大侠报仇!” 却没有应声附和,每个人的心里凉嗖嗖的,背上冷汗涔涔而下,慢慢地退到一边,缩成一团。上官笑将酒杯摔得粉碎,厉声道:“我们还有选择,还有退路么?不,我们只有背水一战,绝处逢生,难道你们想和玄大侠一样,身首分离?” 众人被他一说,想想也是,不由自主又跨上一步。赵鱼见得众人神色惶恐,心道:“我何不趁机分化他们,令他们停止抵抗,也省了我们不少麻烦?”当下跃到高处,目视众人,炯炯有神,当真有若天神一般,威风凛凛。众人不敢与他对视,心中忐忑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