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诗中有画
“喂，顾和颜，你在哪呢？我把笔记本还给你啊！” 在江海的请客中吃完午饭，又被对方请喝茶到下午三点半才结束的安忆，离开餐厅后，赶紧给顾和颜打了个电话。 这种商业饭局他自然不喜欢，因为在前世，他之所以会英年早逝，除了事业心太重、老是加班加点外，另一半原因就是平时参加的应酬实在太多导致的。 毕竟隔三岔五就喝断片，这样的生活节奏别说是他了，就是换铁打的张丰毅来，也绝对吃不消，他早就厌倦了。 不过混职场，餐桌应酬本是非常重要的一部分，很多时候是身不由己的，他也不能完全拒绝。 电话那边，顾和颜接到安忆打来的电话，无疑有些始料未及。 她犹豫了一下，才道：“你先放着吧，开学再还我。” 安忆哪会答应，直接回道：“我现在就在市中心呢，今天是专门过来还你笔记本的。” 顾和颜没办法了，只能说道：“那你来雪山路的方圆画室，我在这边学画。” 安忆顿时怔住。 好家伙，这小妞为了跟自己撇开关系，还真找画室学画去了。 有这个必要吗？ “行，那我现在过去找你。” 安忆也不啰嗦，直接打车就往那边赶。 雪山路离他们公司还挺远的，坐公车至少需要三十分钟，不过他午饭是在望江路这边吃的，从这边过去只要十几分钟。 一会儿后，他很顺利地来到了南雁市的方圆画室，但刚一进来，一股熟悉而遥远的怀旧感，便迎面扑面。 首先映入他眼帘的是一座座竖立的画架，而在每一座画架前，则都坐着一道正在专心绘画的小小身影。 之后则是画室的墙壁，贴满了各种各样的学生作品，其中有素描作品、也有水粉作品。 “大卫、小卫、阿格里巴，伏尔泰、海盗、荷马、马赛……这个断臂的半身像是叫什么来着，噢，拉奥孔……” 安忆目光一一扫过墙壁上那些石膏像作品，想不到时隔多年后，自己还能如数家珍般地认出他们。 “这些家伙都是老子的青春啊！” 安忆心中一阵感慨，这些石膏像人物，他当年每一位都画过。 不过以前画他们时，心中只有无尽的痛苦和枯燥，可如今再见他们，却有一种跟老相识久别重逢般的感觉，而且一下就将他从现实世界中，拉回到了记忆中的青葱岁月里。 当然，除了眼睛能看到熟悉的景象，听觉上同样如此，他耳边不断传来阵阵支铅笔在画纸上摩擦时发出的“沙沙”声，这让他真是有种梦回中学时，和班上同学一起集训时的错觉。 “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古人诚不欺我啊！” 安忆心中不停感叹。 其实以他的心理年纪，距离当年在学画时的日子，已经过去十多年了，然而当他再次走进到画室时，那些日子却仿佛只是过去了短短一瞬。 “韶光易逝、岁月无情，可惜在座的各位如此勤学苦练，除了能用来考高考外，并不知道自己学画的真正意义在哪里……” 安忆忽然又有些悲哀，中国人学习素描、水粉，并不缺乏天赋，但却没几个人能从这种西方引进的绘画训练中，变成真正的艺术家。 “你好，请问你是？” 一道询问声，将他从过往的记忆中，拉回了现实。 安忆知道对方是画室的老师，便回道：“你好，我是来找我同学的，她在这里学画。” “嗯？你同学？” 画室的老师一脸怀疑，安忆看着可不像学生，而且他都这个年纪了，他的同学，还学什么画？ “我能冒昧问一句，你同学叫什么名字吗？” 这位老师决定打探到底。 不过扫完一圈画室的安忆，已经看到顾和颜了，便懒得再继续解释，直接手指那边说道：“那个就是我同学。” 说罢，他不再理对方，直接朝顾和颜的位置大步走去，然后就看到画室里的一位男老师，正在单独指导她画画，而在他们周围，则是围了一圈小朋友，都在目怔怔盯着他们二人。 “小朋友，你们怎么都在发呆啊，不画画吗？”安忆走进到那片绘画区域后，先是压低声音对一位面容姣好的小萝莉问道。 结果他立刻被这位小萝莉恶狠狠地瞪了一眼。 “叫谁小朋友呢？我已经初二了好吗。” 安忆顿时吃瘪。 这小萝莉看着可爱，没想到却是个金克斯…… “额……那我叫你小同学，行了吧？你为啥不画画啊？在画室发呆可不对！” “哼，我倒是想画，可也得有人教啊，你没看见孙老师正在忙吗，哪有空教我们？” 小萝莉一脸气鼓鼓的，眼神中还带着nongnong的杀气。 安忆闻此，立刻就明白了，随即想了一下，便笑着说道：“行，那叔叔帮帮你吧。” “什么？”小萝莉却没理解他的话，问道：“你能帮我什么？” 安忆直接回道：“自然是把孙老师还给你咯。” 但话是这么说，实则他此刻的心中，也颇有些不爽。 因为经过观察，他已经看出那位孙老师，完全是因为顾和颜长得漂亮，才对她单独教学，而这些初中生们则完全被弃之一边。 “你谁啊？我们认识吗？你找我有事？” 一会儿，这位孙老师发现自己身侧突然多了个大高个，跟个门神似的杵在旁边，不禁一脸疑惑。 “额，没事，我就是对画画很感兴趣，所以想跟孙老师了解一下。”安忆笑眯眯地回道。 顾和颜听他这么说，心中无疑很无语。 其实她早就看到安忆了，但她性子清冷，是不会主动跟对方打招呼的。 结果没想到，安忆居然恶搞起来了。 一个已经考进东越大学的美术生，还需要到画室学习吗？ “嗯？你是想来我们画室学画？” 孙老师并不知道安忆是来找顾和颜的，而且他们俩人之间也没互动，直接误会了。 “是啊，不过报名之前，我想先了解一下，学画画到底有什么用，不知道孙老师能跟我讲解一下吗？” 安忆戏精上身，还演起来了。 孙老师听到他这么说，以为他是个业余爱好者，架子立刻端起来，然后一本正气地回道：“学画自然是为了成为艺术家了，这样我们才能用画笔，将生活中的美好时刻记录下来。” 安忆听到这说法，虽然知道对方是在说假大空的场面话，但准则上却是认可的。 人类在日常生活中，确实都离不开对艺术的需求，这也是为什么人们上班时再苦、再累，下班后总是要抽一些时间看看影视作品，或者听一听自己喜欢的音乐。 因为人们需要通过这些艺术上的熏陶，来消解生活中所积累的精神上的苦闷。 “原来是这样，那不知道要到画什么程度，才算是艺术家呢？”安忆又问道。 孙老师听到这问题，却是愣住了。 画到什么程度才算是艺术家？ 这问题他可回答不出来。 不过作为美术老师，他肯定不能丢了自己的尊严，否则以后还怎么教学生？所以想了一下便道：“那自然是要把绘画技术练扎实了。 比方说素描，无论临摹还是写生，一个真正的艺术家，在透视与形体上，必须做到百分百准确，另外在光影方面，也不能有任何的错误。” 安忆听到他这么说，差点笑出声，不过他没有再继续追问了，只是点点道：“明白了，谢谢孙老师的回答。” 孙老师以为安忆真被自己的回答给折服了，也是欣慰地点点头，“你去找李老师报名吧，顺便把费用交一下，然后买齐绘画工具，明天就可以过来学画了。” 然而安忆并不是来学画的，甚至他不仅自己不学，还要把顾和颜从这里带走，便果断摇头道：“额，这事我想再考虑考虑。” 孙老师见他做抉择时犹犹豫豫的，心里就有些不满意了。 不过这事他也没法强求，便只能不耐烦地道：“行，反正绘画的意义我已经告诉你了，至于最后怎么选择，你自己看着办，我现在还要教学生，没时间跟你说得太多，你回去考虑吧。” 安忆听出对方的“逐客令”，但并没有离开，而是又笑眯眯地问道：“孙老师，我还有个疑问，不知道当不当问啊。” “什么疑问？你问。” “是这样啊，我想知道你们画室老师教学生，都是一对一辅导吗？” “当然不是。”孙老师马上否定道：“我们画室一共就三位教学老师，每个老师需要负责的是一整个年龄段的学生，我只负责教初中生，你要是零基础的话，得跟教小学阶段的张老师学起。” “原来是这样，那孙老师你可得回头看看，你的初中生好像都在等你授课哎？” 孙老师听他这么说，心里顿时一怔，随即转过头看了眼，发现那些初中生们果然都没动笔，而是目光炯炯地盯着他。 “你们都愣着干嘛？赶紧画画啊。”孙老师为了掩饰自己的尴尬，立刻对学生们发出了要求。 “孙老师，你不给我们发布任务，我们画什么呀？”然而，他这话刚一出口，先前那位把安忆怼了的小萝莉，便阴阳怪气地回道：“而且你们不教我绘画知识，我们该如何入手呢？” “这……” 孙老师一时间竟有些语塞。 他最近几天的所有心思都用在顾和颜身上了，压根没去管这些初中生。 “我没有对你们发布任何，你们也可以参照临摹本上的作品自主练习啊，学画画最重要的就是头脑灵活，不要什么事都等着老师来安排嘛。” 孙老师为人明显很圆滑，马上就想出了合适的理由，把那位小萝莉说的无话可回。 不过他话是这么说，想了想，还是从自己的位置上站了起来，准备先回去教一教那些初中生。 毕竟这些人也是花了钱来他这里学画的，要是自己做得太过分，他们回去报告家长说他不负责之类的，就不妙了。 “和颜，你就按照我之前教的方法画，我先去给其他学生们上会儿课，你要是有什么不懂的，再来问我。”孙老师离开前，还不忘笑着对顾和颜解释了一句。 “好的，孙老师。” 顾和颜脸上倒是没什么表情，也没有多说什么。 不过安忆却属实被这位孙老师称呼顾和颜时的昵称给刺激到了。 奶奶的，这色胚称呼顾和颜时，居然都不带姓氏的…… 简直胆大包天。 “行了，你别画了，赶紧收拾工具走人，这地方不适合你。” 安忆等孙老师离开后，见顾和颜还想继续画画，就不再掩饰自己的真实目的了。 “为什么？” 顾和颜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因为那家伙根本就不懂什么叫艺术，你跟着学，能学到什么东西？”安忆十分干脆地道。 “什么意思？”顾和颜满脸疑惑。 安忆见对方这么喜欢画画，却全然不懂绘画的意义在哪，便有些无语，只能解释道：“你刚才没听到他的说法吗？按照他的意思，艺术家就是把绘画技术练就到登峰造极的人。 如果是这样，那我们国家每年那么多美术生考进八大美院及各大顶级名校的，以他们的本事不都是艺术家么？ 可现实情况是这样吗？ 再说了，如果绘画只是为了将自然界中的事物，比方说你眼前这组静物，一五一十的还原到画纸上，那你干嘛不买个相机，直接把它们拍下来，这不比你拿笔画更加快速、更加准确么？” “这怎么能一样，一个是画的，一个是照片。” “有什么不一样？难道你没见过欧洲那些古典油画作品吗，他们不就把现实世界中的人物和景色，画得跟彩色照片一样？那些作品能被称作是艺术作品么？” 安忆说得顾和颜哑口无言。 她读书是很好，但对艺术史并没有过多了解，这不是她熟知的领域。 “那什么才是绘画的意义？” “这可不是三两句话能说明白的。” 安忆摇摇头，随之在心中组织了一下语言后，才又说道：“但有一点我可以先告诉你，我们人类对于世界的认识，向来是有真、善、美的追求的。 其中哲学无疑是求真的，因为它的目的就是追寻真理，而道德与宗教，则是教人向善的。 那么什么是美？这毫无疑问是艺术需要回答的问题。 可你想想看，一件绘画作品，仅仅是逼真的把自然景色完全的描绘出来，它就是美的吗？ 你看看墙上那几幅被打上九十多分的素描作品，画的也够逼真了吧？可它们有让你感觉到美吗？ 我反正是没觉得它们美，最多就是让我觉得，画这些画的作者，在画技上很高超罢了。” 顾和颜听到他这么说，便把目光聚焦在墙上那些高分素描作品上，看了许久，虽然让她心里有一种技术上简直望尘莫及的感觉，但精神上，确实没有产生出任何美的体会。 “那什么才是美？” 顾和颜像个好奇宝宝，又对安忆问道。 安忆见对方问个没完，要是换成别的女生，早就已经没耐心再解释了。 但对方是自己想要珍惜的人，便只能继续说道：“我这么跟你说吧，美到底是什么，其实整个人类史上，都没有真正明确的定义。 欧洲有诸多声名赫赫的大哲学家，如康德、黑格尔、海德格尔等等，都试图用他们的美学思想对它做出定义。 但他们的答案，没有一个是真正的标准答案。 所以你要让我说出美的答案，我只能用比喻的方式，美在我看来，它就像是老子说的：道。 它无法用人类的语言来准确定义，但在日常生活中，我们却总是能感觉到它。 我给你举几个例子吧，比方说，王安石有诗云：‘日净山如染，风暄草欲薰。梅残数点雪，麦涨一溪云。’ 马致远有天净沙小令：‘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 辛弃疾有西江月：‘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 你读到这些诗词的时候，你心中觉得它们美吗？” 顾和颜见安忆拿诗词举例子，惊奇地望着他，随即在心中细细品味了一番这几首诗词后，还是不得不承认地道：“它们都是优秀的诗词作品，确实很美。 不过它们是诗，又不是画，怎么能相提并论？” 安忆听到她如是说，就忍不住笑了，“你啊，智商方面明明高得吓人，可一旦离开你的管理学，到艺术中时，便一窍不通了。 苏东坡评价王维的《蓝田烟雨图》时怎么说的？味摩诘之诗，诗中有画。 诗云：‘蓝溪白石出，玉山红叶稀。山路元无雨，空翠湿人衣。’ 虽然这首五言诗，苏东坡也无法确定，到底是不是王维本人在画作中题上去的，但‘蓝溪白石出，玉山红叶稀’这两句，和上面我举例的三首诗词，你在品读它们的时候，脑海中难道就没浮现出诗词中所描写的意象吗？ 如果没有这些意象，你如何能感觉到它们的美？ 而这些意象在你的脑海中浮现时，不就是一幅幅绝美的风景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