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萌芽
“太太，真是如此。”宝云是个一心站在周氏那边儿的人。周氏什么样的心，便是她什么样的意思，一丝一毫都不违周氏的意。也是因此，虽然她从来对江萱礼数周全，却也一向冷淡客套，不过面子上的情分。只是这一回江萱实在做得太多太好，她也不得不动容，这时候看着周氏不信。她想了想，还是将后头张氏想借着长辈的姿态拿捏大房，却被江萱几次打岔，反倒露了痕迹的事说出来：“那时候，老太太拿腔拿调说着委屈，想压着老爷低头。呸！不过装样的老虔婆罢了，真以为自己是什么正经的太夫人不成！这样倚老卖老的。只是，老爷到底是她养了十来年的，倒也不好辩驳。还是我们大姑娘机灵，几句话就将她的脸打了回去！” “大姑娘从来温顺，万事不敢说的，实在心里却明白。这回儿因着太太，着实急了眼，才散出七八分来。”宝霞瞅着周氏神色，又重头添了两句话：“不管平日里如何，遇到了大事，真个只有嫡亲的母女，骨血相连，才能有这样的心呢。” 周氏深恨继婆婆张氏，听得她几番受气，心里已是大块。再听得宝霞这么几句话，心里一番盘算，也不免有些信服，暗想：正是这样。素来我虽待萱姐儿淡淡的，可谁要真欺负了她，我这心头也是气不顺的。何况，她这么一个聪敏孩子，平素怯懦了些，也是先头自己因着身子的缘故没养着，那些个奶娘乳母不过是下头的粗鄙人，也是不中用的，方才有些不足。若是自己仔细教导两回，日后必定十分随了自己！ 由此，周氏去了疑心，反对江萱添了五分疼爱，面上也带出笑来：“你们说的是。萱姐儿自来安静，却也是心底有数的。”正说着话，外头忽而有个小丫鬟报信，道是二房太太郭氏打发人来问了太太安好。 “什么时候，她也有这样的仔细了？”周氏知道，这多半是想后头过来探望的意思，她也没放在心上，挥手让那小丫鬟下去。自己伸出手弹了弹衣袖，眼里有些嘲讽：“万事都有老太太撑着，她做事可比我自在多了。” “想是昨日人多马乱的，总有些信儿传了出去。因此二太太觉出些味道来，也是有的。”宝霞也知道，自己的主子周氏从来与二房的郭氏不合。这非但因为当年袭爵的事情二房心有不甘，还有郭氏与老太太张氏从来处的好，隐隐有些联手对付大房的缘故在。只是，老爷与二老爷总归是嫡亲的兄弟，总还有化解拉拢的余地。因此，她便劝了两句：“只是，到底过来探望太太的，倒也不好冷着了。” “她要过来，我还能拦着？真要拦着，下晌外头就要传出我只剩下一口气的话，第二日就得她当家了！”周氏满心腻味，只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摆了摆手，道：“随她什么时候来。这会儿我也没心管去。你把萱姐儿叫过来。” 宝霞答应了一声，便下去了。 剩下的宝云却往前一步，笑着道：“太太可要看一看小哥儿？再用些羹汤？” “你呀，就是心思多。为着让我应下多吃一口，连着那小东西都搬出来了。”周氏听得这一句，不由一笑，伸出手指头点了点宝云的额头，叹道：“罢了，这也是你的虔心了。为着这个，我也总吃一点子。不过，你也取几样点心备着，等萱姐儿过来好用些。”说着，又要见小儿子。 宝云笑着应了，出去吩咐两句后，回来便提了个食盒过来。打开那食盒后，她且伺候着周氏用了半碗鸭子rou粥，几勺子杏仁露。后头就有个婆子抱着佑哥儿进来。等到了周氏跟前，那婆子往前两步，将怀中的襁褓打开，露出一张有些红红皱皱的小脸来。 “老爷昨儿已是吩咐，说是小哥儿得老天庇佑，竟唤作佑哥儿。”看着周氏面上带出几分慈爱来，宝云便笑着道：“想来日后人物前程，也都能应了这么一个名儿呢。” “好巧嘴！真个应了你的话，到时候便与你一个上等的封儿。”周氏笑着用指腹蹭了蹭小儿子的脸颊，看他皱起淡淡的眉毛，撇了撇小嘴，不免心中更生了欢喜，当下点了点他的额头，道：“为了你这小东西，我昨儿差点丢了性命，你现今倒是睡得安稳。” 正说着话，外头帘子一动，却是江萱到了。 她昨日着实是劳神费力，又是前头病了一场，小小的人不免有些撑不住，回去便倒在床上狠狠睡了一觉。及等醒来，已是第二日的清晨，边上的玉桃玉杏两个神色且有几分不对。梳洗过后，江萱还没来得及问她们一声，宝霞又来了，说是周氏有请。她只得抛下旁的事情，匆忙过来，打头却听到这么一句话，看到这么一个神色。 江萱的脚步一顿，慢慢垂下脸来，心中有些酸软：同样是难产而生的儿女，母亲对弟弟却比自己亲近了许多。她正想着，那边周氏已是看到了她，伸手招了招，道：“萱姐儿过来，看看小弟弟。这回若不是你，只怕他也没得现在的安稳。” 这一句话，既亲近，又透出三分真切。真个与前世不同了呀，那时候的母亲，何曾与自己这么说话过。江萱心里有些温暖，慢慢走了过去，然后在周氏的笑颜下，伸出手轻轻碰了碰小婴儿柔软的脸颊，然后更快地缩回了手指头，又惊又喜，张口道：“好软！” “傻丫头，你小时候也是这么一个模样呢！”周氏看她这样子，一时撑不住笑了出来，再看向江萱的时候便越发添了几分亲近：“只是后头也不知道怎么了，竟是越发生疏了。” 江萱垂下脸，低声道：“这原是女儿的错。” 听到这话，周氏也有些沉默，半晌后，她挥了挥手，让宝霞等下去：“佑哥儿出来也半日了，仔细风吹着了，你们抱他回屋子里去吧。”她们应了一声，便悄悄退了下去。 看到这个情境，江萱心里便有些不自在，抬头望向周氏：“母亲。” “往日里，你只唤我太太。”周氏看着她，轻轻说了这么一句话，然后她伸出手搂住了又低下头去的江萱：“如今却见亲近了。我虽然不知道缘故，心里也是欢喜的。旧日也有我的不是，倒是让你受了许多委屈。” 没想到听到这样的话，江萱有些震惊地抬头看着周氏。不论前世，还是今生，她从没想到自己会得到周氏这么一句话！只是，等真个听到了，她心里又着实酸酸的，眼中不免带出一点泪光来：“阿娘如何说这样的话。往日原是我糊涂，年纪又小，很不知道事理。如今大了，方渐渐明白过来。” “好孩子。”周氏摸了摸江萱的脸，心里有些说不出来的暖意，只将她搂在怀里拍了拍，叹道：“你是个有良心的。日后，日后我总会待你好的。” “嗯。”江萱从她怀中闷闷地应了一声：“我也会孝顺母亲的。”两人说了一阵话，周氏看着江萱乌发雪肤，越看越爱，因道：“前些日子我却得了几样料子，与你倒是匹配。过两****使人与你裁剪了，也做新鲜模样儿。我的女儿，自然不比旁人差一点儿的。” “我原就有份例，阿娘就这自用便是。”江萱低声回了一句，周氏却不听这个，反倒生出几分兴致，因唤了宝霞来：“将前些日子得的那几样料子取来。”宝霞应了一声，不过半晌就抱了过来。 那原是五匹绸缎，一样大红织金，一样茜色洒金，一样杏红撒花，一样竹青墨纹，一样藕荷云纹，颜色鲜亮，针脚细密均匀，花纹更是不必提，极为新鲜雅致，不知怎么的，竟与平素常见的大不相同。周氏只令宝霞一一与江萱细看，口中笑着道：“你小孩儿家，倒是大红、茜色的好，且你模样儿好，也能压得住的，两厢里更相宜。” “阿娘说的必定不错。”江萱微微一笑，手指却摸了摸那藕荷色缎子，眉头微微一皱。宝云在旁正看到了，便笑着道：“姑娘喜欢这藕荷的？” “也不是，只瞧着这颜色，倒是与前头吴姨娘送来的香囊有些肖似。”江萱抬起头笑了笑，看着周氏的笑容敛去了三分，便接着道：“她也说了好些话，很是明白母亲的心意，想来常往母亲这里走动的。那香囊，原说着让我昨儿带着的，让阿娘看着也喜欢，因我想着新裁的衣裳更相配，便暂时放了放。现在看着这料子，姨娘果真知道母亲。” “她那香囊，让你昨日带着？”周氏原只是萧容淡淡的，但听得着前头一句明白母亲的心意，后头又有一句果真知道母亲，心里立时生出疑心来，当时就眯起了眼。 江萱先前已是露出聪明模样，此时自然不会在周氏面前装糊涂，只讶然应了一声，就似忽而想到了什么，面色也是变了。周氏微微点了点头，转过头吩咐宝云：“去姑娘屋子里，将那香囊取来，给外头的大夫瞧一瞧。” 宝云才答应了一声，就有外头的小丫鬟回报，道是二房的太太郭氏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