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观冢(4)师徒重恩
火冢内光焰升腾,夹杂一股石脂水焚烧的浓重臭气,除了执法之人及死囚外,北霆门人观看行刑向来站得较远。江璟虽知“石脂水”为何物,倒从未见过焚烧的情景,此时看那火焰,恶臭之馀,便如一只巨型怪物张牙舞爪,不住向天空喷射焦黑烟气。江璟目光随烟气上望,这夜月空清朗,地面人间却将现惨烈景象。 韦岱儿是女流,不须除衣,仅被拆散发髻。也因如此,她在衣内包缠怀孕的身形,并未暴露。江璟心下正对石脂水的引火之力称奇,忽尔一震:“不好!韦岱儿是有娠之身,据黎绍之说,已有了数月。然则成形的胎儿也不能幸免了——” 他平生直接与间接杀人甚多,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心慈到几近迂腐的岳阳门小书生,对司韦二人之死,既未觉不忍,也不认为快意,总之是他人门户闲事,应如何便如何。只是,他天生的恻隐之心从来不曾消灭,那胎儿无辜,连这个世界也见不上一眼,便一并烧死,却教他难受,胃中微感翻搅。“我孤身一人,没人可以差遣,是救不了这个孕妇了。即使我带有手下,遣人救了她,迟早也走漏风声。我何必与北霆门为敌?罢了,罢了。” 眼见就要行刑,忽见康靓风轻轻挣开冷云痴相扶之手,来到师尊正面,稽首拜了下去:“师父英明!” 江璟跟踪他数日,与他对答一句,已知此人性子义烈,绝非谄佞之徒。听他这四字之中充满真诚孺慕之意,确是为了自己甘冒大险回来报讯、师父处置逆徒有方而感到欣慰。 冷云痴微笑道:“不必!你身子伤疲,何不站起来说话?” 康靓风抬起头,颤声答道:“弟子…过不了私情关口,实有大罪。师父如此恩待,弟子惭愧不敢起身。” 冷云痴笑道:“为师也知你心中所思,因此方才在奥衍堂前,特准你以戴罪之身,决斗逆徒、擒获逆党。你觉得这处置如何?” 康靓风心头血涌,热泪满眶。知道恩师不喜欢弟子示弱,忍着不下泪,说道:“弟子感激不尽。” 冷云痴道:“如此最好。眼下本门之中,除了为师和你们的师姑,以你的‘列雾刀’为第一。你即使有伤,依然一举奏功,这一半也是由于你心存忠义,动手时份外勇悍。” 康靓风道:“多谢师父夸赞。” 冷云痴笑道:“我说的是实话。那个南霄门人呢?” 康靓风一呆,眼前晃过傍晚时江璟相助的情景,模糊答道:“弟子…弟子不知。此行艰险,弟子嘱咐她远远避开了。”却不敢说出自已和南霄门人已生有一子。 冷云痴叹道:“这就很不巧了。想来你处刑之后,讯息定会传播于外,那时她如无落入我北霆门之手,也就会听到消息了。” 康靓风身沐师门温情,泪水朦胧之际,一听“处刑之后”、“落入北霆门之手”等语,陡地惊震,问道:“师父…师父是说…师父的意思……” 连江璟也吃了一惊:“冷门主其意何指?” 冷云痴说道:“你出走之后,我也找你不着,你却冒险回来报讯,确是对师门还有忠孝之心。我明白你性子,便如我明白远曦一样,我让你出手斗他,是要让你死而无憾。” 康靓风伏着静听,心胸彷佛一寸一寸冷了下去,终至四肢百骸也如遭冻结。 师父的声音仍在继续,那声音曾谆谆教导过自己,亦曾在演武场中,意兴飞扬地宣布自己成为“奥支第一”。眼前,那声音说的是他这生绝难预料的言辞:“但你与南霄门人结下私情,留书出走,令本门贻笑武林,都知北霆门第一青年高手与南霄门主的亲妹私奔。今夜你替师门立下最后一功,料也无憾,让你以这无罪无功之身,替全体门人收拾本门的声誉,你愿也不愿?” 康靓风伏在师父脚边,一句话也说不出,似乎此生该说的话都已说尽,无须跃入火冢,单是师父的言语,已然杀死了自己! 他胆气自幼就壮,这番回来师门对抗叛徒,亦不是未曾做过送死的打算,然而,师父今夜一度令他受宠若惊,既让他出手擒获叛徒,又要他赶紧裹伤。眼见得师父越发和颜悦色,他心中依稀开始指望,师父不但不会逐他出门墙,说不定还会应允,未来收容浩儿入门做徒孙……陡然间,才升起的盼望便死灭了,而听师父的语调,讬孤之事再也不用想。 冷云痴手一挥,说道:“你是自己走过去,还是要师父再扶你一把?” 江璟只听得心中发毛。他是西旌出身,身边尽多反侧翻复之事,他毕生崇敬的李大哥,便曾背叛过岐王、再回头效忠。但在他二十四年的生命里,从也未曾见过这样的惨酷:师徒恩断义绝,师父先是温言嘉勉、继而翻手杀徒。冷云痴门主偏护徒儿,武林无不知闻,却未料,冷门主处置起不可再留的爱徒,比之敌人还更残忍! ——只因曾花了偌大心力栽培爱护,一朝发现爱徒悖离自己严加训诫的规矩,恨毒起来,才更决绝罢? 江璟先前听得至交殷衡深宵闯进“奥衍堂”,几句话将这位威震一方的北霆门主唬得一愣一愣,心中也不免隐隐得意。此际亲见冷云痴的绝情,才体会他的厉害之处。他迅即回复冷静,便想到:“这样的人,反倒不是卑鄙之辈,而是爱恨强烈,往往更能千金一诺,这位冷门主的帮助将可以大有利于西旌青派。他权衡轻重,必不至于为了眼前私利,而做出害人的事来。况且此人心系师门武学道统,手段虽恶,反倒脊梁极硬,不似一干野心之辈为了名位权财,歪曲志向。” ——“殷二宝眼光了得,找上一个心计深沈、又无噬人之心的冷门主,来保管与揭露黑杉令的大秘密。也只有他,才有这胆色,去和这等人谈条件。” 刹时只觉此番相见,必有无限为难:“二宝那倔强家伙,倒来和我争黑杉令,唉,我这口才是对付不了他的。我要如何暗地破坏他的策画,将令牌还给李大哥?如何才能不与他反脸?如何……倘若他对黑杉令秘密所知,当真比我为多,我如何诱问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