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毁网(3)生而自由
江璟摇首道:“今日的青派,已不是你作得了主的。” 殷衡昂然道:“不是我作主,我只不过从旁帮一把手。我要让他们作自己的主!” 江璟一阵愕然,顿了一下,才问:“你说什么?” 殷衡道:“他们是人不是?是人,便得以自由,得以自立,便不该让藩镇霸主替他们作主。” 江璟仍是瞠目,好半晌才说:“那还有什么‘忠’可言?青派改投蜀王王建,你我都无话可说,可他们总归有新主子了,正如你我…曾奉李大哥为主公。” 殷衡大声道:“怎么一定要有个旁人来当主子?那些兄弟若非受缚于这个‘忠’字,卖身做了死士,原都是好汉子,难道不值得做自己的主人?” 此言在当世乃是闻所未闻、惊世骇俗的见解,江璟指着他,心中有万言要斥责,却不知从何说起! 殷衡微微一笑:“奥衍堂前的方阵,是谁的手笔?你该也听说了,蜀王这个月从昭信节度使冯行袭手中夺来金州,那金州城,却是冯行袭底下一个亲校投降时所献。想那冯行袭远远逃遁,这亲校愿意献城,你道是谁潜入金州城中、做下了手脚?” 江璟道:“我不闻藩镇相争之事已久——”殷衡道:“是老吕!” 江璟“啊”了一声,原来正是今日青派领袖吕长楼。摇了摇头,道:“他此举是师法你当年威胁巴州防御使的故计,那又如何?你不是养牛牧马、种地拔草么?对中原又关切得很…” 殷衡道:“你没有回答我。你志在黑杉令,是为了谁人?” 江璟吸一口气,道:“你对我说这些,无非是放不下青派的旧义。我…我也一样,为旧恩所困。令牌从哪里来,便该回哪里去!” 殷衡摇了摇头,“李继徽哪里配称黑杉令旧主?” 此言一出,江璟心头大震,哑声质问:“阿衡,你说什么?好好地再说一遍。”当此际,那叫了十年的昵称“二宝”,再也出不了口。他平素性情淡漠,故此才能统筹探密之事而处变不惊;那日在茶棚听闻豪客议论,直至听见他们口出大篇污蔑言论,方始动手杀人。可是面临肘腋之变,又是另一回事。再如何冷静,他总是凡人,总有关心则乱的时刻。 殷衡道:“咱们昨夜谈到天留门的器械。西旌,便是岐王李茂贞、靖难节度使李继徽义父子的器械。强藩争霸,合纵连横一日数变,咱们在西旌时,李茂贞跟蜀王王建联手又破局,翻翻复复了两个回合。将来一朝岐蜀永久停战,甚或兼并,双方自然不会动自己的兵将。那么‘器械’呢?曾被双方用以互相刺探暗杀的赤、青二派,便是飞鸟尽后的良弓,只怕他们立时将两批死士灭得干干净净,以表心迹。” 江璟无言可答。李继徽一代枭雄,行事翻复无常,风度却令人心折。刚才这话谁都可以说,唯独殷衡不能说:他是李继徽在世上头一个破例以兄弟相称的部下! 殷衡接着道:“王渡是个愚忠汉子,来日局势有变,他只怕要抱着黑杉令一块儿死,不如将这个自立的大秘密交给青派。” 江璟又是一怔,叫道:“黑杉令多少秘密是你知而我不知的?”殷衡却不答。二人僵持不下,江璟心想:“这刻他倔强至极,我威逼软求,他也不会说,须得改日套问。”便说:“然则你只要保全青派部属,全不顾李大哥相待之义?” 殷衡露出嘲讽笑容:“原来你悄悄出走,倒是全了李继徽对你的相待之义。原来他领兵追杀你我,也是有情有义。”说着朝自己额上刀疤一指。 江璟道:“我临出走,见你亦有踟蹰之意,才问你去向如何。你那时说什么来?” 殷衡不假思索:“我说,你的盘算,与我心中所愿,是一般无异。你是西旌大头目,全不曾料到,有人对你退隐的打算瞧得一清二楚。那番表白,可把你结结实实吓了一跳,哈哈。” 江璟道:“接着你手一翻,将青派令牌拍在案头,说道要走便一起走,大哥要怪罪、要追杀,便多一个人承担。” 殷衡笑道:“照啊,凤翔城外血战一场,伤痕俱在,我可没冤你么。” 江璟白了他一眼,道:“那时我还说了一句话。” 殷衡道:“嗯,你说今日咱俩出走,是为了从此少造罪孽,但这般不告而别,已然有负主公相待之德,他日断不可做出对不起主公的事。” 江璟抬眼盯住他,不再说话。殷衡却问:“你倒说说,我如何对他不住?” 江璟口才如何辩得清楚?怒道:“你适才所有的言语、这一年动过的心思,便是…便是…难道在你心里,全不当…全不当……”他想说“全不当李大哥是你旧主”,又觉这等言语出口便是忘恩负义,只见殷衡撇嘴一笑,意示默认,又走到崖上欣赏江水去了。 要知“义”之一字,在当时之世,几乎概括了所有世间人伦。君臣父子,乃至夫妇朋友,其伦理枢纽,全仗“义”之一念维系。而“恩”之一字,则是人们秉着这“义”,牵绊而生的情份。若说李继徽存心置他俩于死地,尚可说“主恩”已绝,但在江璟而言,“义”决计不能说断便断。他双拳握紧,力持心神,好一会儿才道:“那么你从前何以舍命尽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