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毁网(4)忠义两难
殷衡道:“从前我年纪小,很多事情不明白。师父和大哥叫我做,我便做了。我天生是个弃婴,二十多年前的雪地里就该死了,长大了几年才死,又有什么分别?何况…嘿嘿,潜入重地,狙杀那些看起来挺了不起的大人物,使得一城一邦的筹画,尽数改写,岂不好玩?” 江璟听到这里,不由得微微一笑。二人昔日意气风发之情,一刹时涌上心来。 殷衡回转身来,道:“可当你说要退隐之时,许多原本不明白的事,我陡然间明白了。在那之前,我看着‘蛛网’里的兄弟牺牲,已经想了很久很久,只是我谁也没说。说起来,还要多谢你不扔下我,若非你缴令出走前还记得来问我一声,我也不会这样快便定了心。” 江璟哼道:“你果决远胜于我,何必客气?” 殷衡道:“你当仍记得,那次我奉命潜入西川节度府,刺杀王建……” 江璟不禁凛然,那是殷衡生平少遇的几次奇险之一,便答道:“李大哥命你一举刺杀王建,并取得王建谋夺凤翔的部署文书,以免将士独立生变。当时,王建对关中虎视眈眈,表面上却又拉拢套好,其实他自己也决不定要不要打凤翔。李大哥对你说,他釜底抽薪,以免岐王心意不坚,受制于王建的决策,便可取回主导局势之先机。” 殷衡微笑道:“是啊。那时你曾疑心这着棋过于激烈,但李继徽反复申说,你便听命,为青派的人安排刺杀之行,你也并不知是我出手。后来如何,你可记得?” 江璟停顿片刻,慢慢地道:“…后来李大哥决意与王建修好,料想王建的探子已发觉事情不对,于是…大哥一面派你行刺,一面却又命我…暴露刺客行踪,以坚王建之信,表达岐王的结盟之诚。” ——朋友身陷奇险,自己也有份加害,因而他回述之时,语调如拖带千斤沙石,极之沉重。 殷衡道:“李继徽连你都瞒过,你说你事先不知刺客是我,我始终是信你的。可即便那不是我,依然会是钱阿九、宋晏思、文玄绪、老吕…是青派的兄弟!你不愿害我性命,难道便害得他们?” 江璟道:“不,我决不愿加害任一人。但咱们的命——” 殷衡仰头回忆往事,笑意不减,嘲讽之意更盛:“倒亏得行刺的是我,才有法子在风声走漏之际,临危脱身。” 江璟知他所言非虚,当时情势险到极处,唯有凭“灵蛾翻飞”轻功,方有脱身之望。“身在西旌,性命自然是交了出去,再无顾惜!” 殷衡眨了眨眼:“你在我面前说这个么?”江璟一呆。殷衡临事极狠,谁也知道他惯于玩命,自己这话倒说错了。殷衡确实已将性命交了出去过,是老天一时不曾收回罢了。 殷衡道:“与我同走西域的无宁门这一伙,原本是至死不打算成家的。你想想老霍,他娘的,五十几岁陈年光棍又老又皱,哪个姑娘还要他?去年小郭死时——” 江璟身子一震:“小郭死了?”郭奴儿是当年西旌全体年纪最小的兄弟,比殷衡还小着一岁多,因神蛾月姥的大恩而投效,怎就会死在西域?“昨宵我问你无宁门情况,你却说小郭负责牧马?” 殷衡道:“昨宵是昨宵。我见你终于展眉,不愿说这等事,引你伤怀。” 江璟不语,心头郁沉,知道殷衡见自己难得为好酒好菜欢喜,这才隐瞒噩耗。殷衡续道:“正是出外牧马,在山沟里受了瘴气。犹记得咱们去到‘喊冤谷’时,他开心得紧,说这下可以娶媳妇了,以往担心累了人家姑娘,总不敢想…他死前蜷着身子哮喘,发了一身疹,肿得不成人形,是我去听取他遗言的,他…得年二十一岁,不曾完偿心愿。” 二人之间一片寂静,唯有江水滔滔无绝。半晌,江璟道:“没有完偿心愿的英年冤鬼,岂只小郭?” 殷衡道:“李茂贞和他义子翻手云、覆手雨,英年冤鬼之中,有多少是为他们布局所害?”江璟道:“你在西旌的日子比我长,看得祸事多——” 殷衡打断他话:“便只一个,也是一条命!” 江璟冷笑道:“青派头目,百中选一的杀手头子,什么时候变得这般仁慈?”话一出口,顿觉太过刻薄,见殷衡并无怒色,才道:“你这青派头目,是李大哥亲手拔擢的…李大哥待咱们如何,旁人也就罢了,世上如只有一人懂他的恩义,那便是你。” 殷衡亦报以冷笑:“我最懂,是以知道牺牲的兄弟们都死得眼闭。他们为主子的恩义哄诱得甘心,唯独我不。” 江璟只觉此言无比刺耳,他是书生脾气,最听不得人言语过份,一股气涌上:“什么‘哄诱’?你指李大哥是惺惺作态?” 殷衡道:“若是作态,我一早已和他反脸,正因他不是作态,我小时候才看不清他。”拾起几颗石子,捧在掌心,似乎十分珍惜,“他是真心实意地盼咱们为他卖命,盼咱们纵被当作弃子,亦欢欢喜喜地去闯刀山。为了自己的江山,这些主子,李继徽也好,又或是洛阳姓朱的、成都姓王的、还有魏州的沙陀人,总是真心实意地爱着自己的鹰犬。要鹰犬死时,可也决不顾惜。”手指一弹,石子如流星奔出,射断身前小树上几片黄叶。连石带叶,俱飞入岷江的白涛之中。 江璟咬牙道:“青派受蜀王收买,文师傅与天留门勾结,都远不及…不及你这份私心,令我意外。”他言语含蓄,说是“意外”,面上已流露真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