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毁网(5)恨仇骤揭
时人于“忠义”二字,便如敬奉天地神明,理所当然。不能两全之时,往往舍“私恩”而取“公义”,舍“小义”而取“大义”。此时殷衡居然说,他俩自来为之卖命的“大义”,不过出于少数霸主的私心,私人的小恩小义应当摆在前头。只怕不仅江璟不能接受,亦会被世人认作妖道异说。 ——而殷衡甚至主张,是“人”便得自由,哪怕曾卖身死忠的杀手,亦应挣脱束缚,作自己的主! 在江璟心中,倘使不是为了西旌忠义,师门不会毁灭,两情相悦的女子不会反目,更如何会有死别的凄伤?他恪守忠义,守到了这步田地,半生零丁。最应与他共进退的至交,却竟将忠义当作粪土不如! 殷衡道:“不错,我有私心。兄弟的英年冤鬼为了你所谓的恩义,去到黄泉地府,登上望乡台,可怜故人亲属也望不见一个。因为他们生前,已是孤魂野鬼。” 江璟怒道:“大义为先,舍私为公,这不是…这不是天地至理么?” 殷衡挑眉道:“你说那是大义,是公道,我倒要说那是三数个争雄之人的私心。”停了一停,见江璟神情极为愤激,叹了口气:“唉,你自幼被岳阳门纪师傅教诲,读了许多圣贤书,或许比我更明白大节之所在。我不曾读过太多书,不懂得做人的道理,不知道哪一种‘道义’该摆在前头,哪一种该舍弃……” 江璟截断殷衡的话,伸手指着他,手指微微发颤,沉声说道:“你不懂?你若不懂得哪一种道义为先,便不会将咱们朋友之义摆在后头,不会接受李大哥之令,在我岳阳门的煤矿场,布置硫磺硝石!” 这万万不可说的恨事骤被揭破,殷衡猛地抬头,脑门一阵发晕。江水浪声在他耳中变得极之空洞,唯有江璟的指责之辞轰轰回荡。 江璟热血上冲,仍在说着:“不错,你替岳阳门安排了后路,然而倘使你未曾打算舍弃咱们的情义,岳阳门矿场你是一步也不会踏进去!凭你…哼,凭你在李大哥跟前的位份声望,要另起谋画,决计可以商量。你却不曾有异议!你…”眼前浮现岳阳门废墟上立起的荒土合冢,心痛地喃喃重复:“…你不曾…有异议……” 殷衡不置一词,眸中神色变幻,过了良久,淡淡地道:“你果然心里恨我。” 二人寂然相对。江璟压下悲愤之情,摇了摇头:“我从不恨你。”说得十分坚决,便与他为了大义而振振有词一般。 殷衡神情空泛,彷佛不曾听见江璟之言,自顾自地道:“倘若今日岐王、蜀王、晋王等强藩,图谋的是有利天下之事,我或会另作打算。但眼下形势分明……”忽又笑了一笑,轻声道:“你是无论如何,非要报答主公的恩义,以免心中有愧。我是无论如何,非要全了我待兄弟之义。年幼时,李继徽培养我去送死,却是那些哥哥与阿叔一次次护卫我。咱们各做各打算罢!” 江璟哼了一声,别过头去。 殷衡侧面瞧了他片刻,见江璟终无相让的意思,他亦无丝毫犹疑,随即望望日头,辨明方向,道:“我有事先去啦!盼你在江南福财无量,万事顺遂。” 江璟听他语音诚挚,心中微动。却听殷衡接着道:“你是恩义分明的名门子弟,我们这批孤魂野鬼,杀孽本重,原不该累你cao心。”纵声长笑,奔向崖边的一条细小支流,跳上了横跨支流的独木桥,淡青色背影旋即消逝深林。 身影去得极快,笑声犹在。听似放肆的笑声中,不尽苦涩之意。 ※※※ 江璟潜入北霆门总庄之前,将衣笼与长剑暗暗存在东南面山外镇上的一家“恒安驿馆”。与殷衡分别后,背着韦岱儿,依旧回到这家驿馆,要了同一间房。他的乔装仍在,五尺棍已在岗顶被宋晏思砍断,背着零碎行李和一个重病的女子,面上刻意做出忧心又傻楞的表情,十足似个带着病媳妇到镇上求医的庄稼青年。 韦岱儿进镇时已醒转,腰腹阵阵酸痛,胎气已动,有早产之象,却迟迟未破水。江璟先延请了大夫,镇上唯一大夫的见解却和江璟自己把脉毫无分别:“唉,娘子伤势沉重,最棘手的是半点求生之念也没得,一心往死处去想,连带拖累了孩子在胎里的济养,再拖下去,母亲还在人世,孩子先成了死胎。小哥,你想要孩子,趁着娘子胎动,只有催生…”支吾着不敢往下说,意思是催生之后,母体也就捱不过了。 此言并未出江璟意料,于是请店伙出外照催生汤抓药、召请产婆。回过头来,站在店房前室,望着寝室中辗转流泪的韦岱儿,微微松了口气。 这女子乃是北霆门死刑逆徒,整个西蜀都是北霆门的地头,此女若然一直拖着孕体、需他照料,他带着这重伤的罪犯,走不出五十里便会惹来祸端。北霆门倒不难摆脱,然一旦被北霆门盯上,西旌赤派之人决计可以凭线索追到。今晨在岗顶,他当然已发现,带头追捕的果真是剑痴宋晏思,是他决不愿当面交手的同僚。眼下韦岱儿自己撑不过,赶紧催生下一个婴儿,可讬给附近人家,这件善事也就算办地道了。 不错,他一早在暗暗盼望韦岱儿死。“二宝说我读了许多圣贤书,明白大节。可是这性命交关的当口,什么才是大节?” 他和殷衡对无辜的胎儿纵有一念之仁,对作恶的胎儿父母却不。如若韦岱儿不是北霆门的犯人,他必盼望韦岱儿幸存,孩子得有娘亲抚养。但是韦岱儿会拖累自己,自己身上寄讬着“翻疑庄”全体仆工百姓的身家,非全身而退不可,是以,听大夫断言她不能久活,反令他如释重负! 忽听得韦岱儿虚弱地唤:“少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