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戏幻(7)碗酒论交
化装已毕,二人迳向小酒家而去。时已至午,酒家的棚子下坐着几个用饭的客人,分据四张座头。店家送上浊酒,布了简易的粗菜和一盆黄粱饭。二人执起缺了口的酒碗,抬起头来,不发一言便碰了碗,不约而同一齐仰头饮酒,彷佛旁边有人发号施令一般;各自喝了半碗,放下碗来彼此一看,酒面几乎齐平,不禁为这默契大笑起来。 康浩陵道:“咱们打架与喝酒是一样的投契。” 那少年点点头,仰头又喝,掩不住地兴奋。康浩陵问:“甚么事高兴成这样?” 那少年放下酒碗,原来已开心得喝了个见底,抹抹嘴道:“我刚离家乡出远门,不曾想就交到了好朋友。” 康浩陵一愣,问道:“你出来遨游,原来不打算交朋友的么?” 那少年笑了笑,道:“我出来本不是为了交朋友。江湖路险,多遇朋友是福气,多遇敌人是应当,若是命运不好,朋友亦有变敌人的一天。” 康浩陵皱了皱眉,既是朋友,便不客气了:“听你这话说的,似乎见了很多世情,你走了很远的江湖了么?” 那少年发觉自己说溜了嘴,道:“对不住,大哥,是我说错了。我自小听人是这么说的,我自己是第一趟离家呢。” 康浩陵摇头道:“我大不了你几岁,懂事也有限。只是听着不太好受,难道咱们今天交朋友,也是为了往后有一天要当敌人么?你在家乡,可有朋友?” 那少年略一迟疑,道:“邻人住得近的,自然有交情。我住的地方乃是僻野,更没有学校可去,除了邻人,我也没有其它友伴了。可你说得对,家里的叔叔伯伯说是那样说,想来是不愿我太信外人而吃亏,我瞧他们之间的交情,便是生死不换。” 康浩陵道:“我只觉着,别人说的不一定是对,总要自己经历才是准。” 那少年眼睛一亮,忽道:“我这儿倒有一样物事,我猜你一定不曾经历。喂,你说这酒怎样?” 康浩陵正觉酒味苦涩,毫无余韵,又甚是单薄,这里只是个阳春酒家,也不必苛责。听少年岔开话头问起酒来,顺口答道:“有点儿淡。” 那少年拍手道:“我就说么,我瞧你定是识货之人。我倒带得有好酒在此。”说着从木箱中抱出那个酒坛来,坛口还有只塞子。方才变戏法时,可不曾见有这只塞子在啊? 康浩陵骇然失笑:“难道这里面真的有酒?” 那少年道:“就是!刚才我在酒中可浸得够了。” 康浩陵知他是说笑,笑道:“在酒中浸了好一阵子,出来衣服还是干的,这也是一门幻术。” 少年拔开塞子,登时满座生香。那酒香中似有一阵熟谷甜味,却又透着冷冽。少年向店家要了两只干净新碗,斟了酒,举碗说道:“这是我们庄子里自酿的酒。边城之地,生满青稞,我们家里虽然都是汉人,也学会了胡族的青稞酿酒之法。你尝尝看。” 头顶上的太阳照在酒碗里,酒色微黄。那少年满脸期待之色,确是十分希望家里带来的好酒能获得初识的朋友赞赏。一股天真气质,与他眨眼连毙数人的狠毒,极不相称。 二人便再碰碗对饮。那青稞酒微带酸甜,极为顺口,一路温热下喉,浓郁香气犹在鼻间缭绕,康浩陵忍不住大赞:“好酒!真是好!这酒味我岂止不曾经历,简直没有想过。原来兄弟果然是西域来的?” 少年道:“这酒是很好喝的,只是不够辣。大哥这样的人,原该喝辣一点的酒,方显气概。只是我虽有幻术,却变不出来了。” 康浩陵愣道:“你知道我爱喝甚么样的酒?” 少年道:“我不知道。但是你只看了那几个军汉作恶的模样一眼,便冲上前拦马救人,纵使我没有走过江湖,也知道这样的人是豪快之辈。” 康浩陵被他说得倒有点腼觍,忙道:“不说了,还是喝酒罢。”心下却十分欣快。他果真爱喝入口如刀的烈酒,年纪不大,酒量却常让师兄们敬服,只是师父和义父都管得很紧,不许他多喝伤身。这日能与一个初论交的侪辈放量而饮,新朋友又看透了他的嗜好,如何不大呼快哉?少年外貌秀气,酒量却是甚豪,更令康浩陵赞赏。 二人均是第一次来到西蜀,交换说些路上的见闻,越说越是畅怀,几乎饭也忘了吃,净顾着喝酒。言谈之间,无人提起街市杀敌的详情,可心下谁也知道,这番联手一战,当时已是同生死,此际又共陷官府追缉之险,只怕抵得过寻常交情的十年积累。 少年忽然笑道:“我见你横里杀出来,本道你看中了那些小娘,待见得你一把推开那个女郎,全不懂得怜香惜玉,才知猜错了。” 康浩陵面上微红,道:“兄弟见笑了。你耍戏法时眼观四面,连我在一旁细微的举动也瞧见啦,真了得。” 少年微笑道:“没甚么,我从小耍惯了。”二人再尽一碗,少年道:“大哥,我是乡野少年,不懂礼数,一直没问你姓名。我姓殷,名迟,杜工部诗‘迟日江山丽’的迟。我没有字号,你随便叫我甚么都得。” 康浩陵道:“我叫康浩陵。师承你自己看出来啦,我是南霄门下。”总算杜甫在世的年代距此也不太远,康浩陵还知道此诗,暗叫惭愧。幸得如此,万一殷迟引的是诗经“衡门之下,可以栖迟”,恐怕他就要瞠目不知所云。本待有样学样,引用诗文解说自己名字,又想:“我懂甚么诗文?牵强乱说,反而矫情。看他相貌人才,倒像是名门出身,比我体面多啦。西域野地,怎会有这样的汉族人家?” 殷迟目光略低,不知思索些甚么,随即笑着叫了声:“康大哥!”低头吃饭,心想:“我是无名之辈,说出姓名来毫不打紧,‘无宁门’余人的名号却不能说。世事怎会这般巧合?我才到中原,便撞上了与西旌赤派大有干系的南霄门之人?” 陡然间有个声音冷冷地道:“南霄门下,南霄门下?也难怪得你到成都府来作案了。” 康殷二人一惊,同时回过头去。酒棚子角落里站起一个人来,却是刚才上酒菜的店东。 (第七章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