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论钢(10)慧语搅局
司倚真瞧得真切,那只手的确不像是长年打铁铸刀的模样。事实上,打铁匠的手是甚么样,她自然不知,但她与家里矿场的工人交情极好,晓得从事粗工的人,无论哪一行,总不会生得有常居疑那样一双手。那苍白枯瘦的手不过斑点皱纹多些,骨骼是十分秀气的,肌肤以一个九旬老者而言,亦不算太糙。与其说那对手是个铁匠所有,不如说是书生。 她被常居疑奚落,也不生气,想了一想,答道:“我甚么也不懂,但我在家里的时候,听过街坊屋子走水的,他们曾说火场炎热,便像是有十个太阳一般;又听家里的工人说,某些乡下地方曾有以高炉熔铁之法,那洪炉大约就如火场那般酷热罢?咱们平日用火,并不知道它究竟能炎热若何,能烧毁多少坚硬的物事。如果能造出这样一只陶锅来,佐以酷热高炉,或许就能试试。” 常居疑打量了司倚真几眼,不置可否,道:“好,这锅子我是造出来了。我花了十年时间,才配出不同陶土所占成数的烧制方子。我的铸炼房,眼下便有数百套这样的锅子同时动工。虽说炼到后来,也要经过锻打,但所产钢质,未必便逊于宿铁,而且更为轻便。” 他不再理司倚真,转回身来,望着冷云痴,续道:“冷门主和风娘子以造一把好刀为难,却不知最难的乃是控御质料。” 冷云痴听这老者仍在谈他那口冶炼经,欲静观其变,便故意问:“怎么?” 常居疑道:“比方说,令徒所说的陶土,我铸炼房中各家兵器的钢与铁,各有各的天赋质地本性,但教掌握了它们的本性,奇兵利器,要多少便有多少。” 冷云痴嘿然道:“既是如此,常先生又何惜于一口刀?” 常居疑仍挂着不屑的表情,道:“武林中人自来只知道珍惜一刀一剑,见到好兵器,便丢了魂儿,哪里会去琢磨我说的道理?老朽毕生心血,在水、土之性,不在器物之用。你们懂得甚么?我瞧你们不起,因此不愿让刀。冷门主,风娘子,你们明白了没有!” 他身处北霆门人环伺之下,冷云痴和风渺月万料不到,他竟公然发表如此无礼的说话,将两个江湖敬重的高手,当做小孩一般教训。虽则常居疑年纪大可做得二人长辈,此言亦殊不可忍。堂上擦擦擦一片响,众奥支弟子纷纷拔出了刀。 风渺月叱道:“你辱人太甚!” 冷云痴素性深沉,怒色极淡,然而一手搭上面前案上的宝刀刀柄,凝目相视,随时便要动手。 常居疑半点也没有懊悔失言之态。背负双手,乱发飘动,一张苍老的面容上尽是冷傲之色。 吕长楼在旁见状,一对短刀已执在手里,低声说道:“冷门主,在下忝于青派别院作客多年,一直无以为报。今日外敌出言不逊,且让姓吕的先教训他,报答你的相待之恩。” 蓦地门外一个娇柔清脆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只知拿这道理来铸造刀剑,未必便足以睥睨世人。” 冷云痴轻轻摇手,示意吕长楼暂勿动手,与风渺月对望一眼,一致打算:“让这甚么也不懂的小弟子出来搅局一阵,最好激得常居疑动怒,便可趁机下手。” 常居疑道:“嗯,小女娃,又是你。” 司倚真心中忽然有一个奇异的直觉:“冷云痴未必会帮我,可是,尽管他不开口回护,这老人却未必会杀我呢。”微笑道:“常老先生熟知钢铁水土的本性,智慧人所难及,但得到好处的,只是常老先生一人而已。老先生拥有铸炼房与下属,规模宏大,便应该广为制造诸般应手器用,取代易于坏朽的器皿……” 常居疑面rou微抽,慢慢转正了身子,直视门外的司倚真。 司倚真仍在大方而谈:“否则,终不外是另一种‘自私’罢了,与那些见了宝刀宝剑便眼红的武人,又有甚么分别?与常老先生所不齿之人又有甚么分别?” 她这话对冷云痴、风渺月均有些暗含不敬,却竟使得常居疑无言可驳。他直盯司倚真,背后的吕长楼剑拔弩张、冷云痴和风渺月伺机袭击,他均不在意,冷冷地问:“女娃子,老实交待,你真是北霆门弟子么?这些话是谁教你的?” 司倚真以武林礼节一抱拳,取代闺秀的拜礼,答道:“我是冷门主新收的小弟子,大胆妄言,常老先生恕罪。”抬起头来,明亮的双目扫了弥确堂内一眼,见冷云痴凝立观看,并不干涉,便接着说:“从来没人教过我,是我自己想出来的。我对铸刀铸剑一窍不通,想来有很多话说错了。但老先生在北霆门讲这样不客气的话,我身为弟子,便不得不接答几句。” 常居疑双眉慢慢竖起,问道:“那你说,我该怎样?” 司倚真也不知自己何以对这老者一直颇有好感,思忖:“话已出口,索性豁了出去!我若怯场,他反要瞧我不起。”抿唇思索片刻,微笑道:“常老先生的铸炼房中有大批人手与冶炼器具,听老先生所言,你不须亲自动手,便能造出利器。然则这些器具,件件都是很精良的,人手个个都是俐落能干的——” 常居疑道:“那是自然,超出中原武人所想像,甚至超出当今各国之主的御用工匠。我不受奉承,你不必费唇舌!” 司倚真道:“炼出一刀一剑,训练三数个弟子,并没有甚么希罕。我不知道老先生如何维持偌大一所铸炼房,如何统御偌多一批人手,这才是本领所在哪!” 常居疑喉中突地发出咕噜怪声,喘起了气,嘶声喝问:“你说甚么鬼话?” 司倚真的从容半分不减,盈盈笑道:“若能将这本领用于制造百姓的四时器用,岂不是比铸造刀剑、让武林中人抢夺,要好上很多倍么?一则,使得钢铁水土能达至最极尽之用,二则,亦令生民百业获得良器,更加兴盛。这岂不是造福天下的壮怀义举么?” 她一言既终,常居疑眼中精光暴盛,大喝一声,骤然腾身而起,扑向司倚真! 这一扑极之意外、极之迅速,司倚真只见一个银发飞扬的皱面老人表情狰狞地扑来,大骇之下扭身便闪。常居疑却已猛力抓闭了她颈旁与腰间xue道,一手揪起她衣领,一手提着她腰带,冲入弥确巷,往庄外疾奔。 冷云痴飞身出堂,宝刀猛挥,一股劲风袭向常居疑身后。他忌惮常居疑胁持着一个弟子,否则这一刀已将他竖劈成了两半。 常居疑的衰迈身躯被劲风一撞,弯腰跌出了好几步,连连呛咳,双臂发软,几乎要把司倚真摔下地。司倚真惊呼一声,麻软的腿已磕着了地面,撞得她好生疼痛。不料常居疑又大喝一下,抓紧了她衣领腰带,本已软下的双膝奋力一绷,就像一只本已断线的木偶被人重新提起,竟就此乘势飘行,继续奔逃! 冷云痴飞腿踢去,楞是差了几寸,没碰着常居疑的背脊。再要抢步上前,常居疑已飘远。他此刻亲见这老人轻功,才真是服了:“这老人又弱又病,轻功怎如鬼似神!” 弥确巷中排排站的衍支弟子不知发生何事,待要追时,又岂追得上常居疑?眼睁睁让敌人掳走了小师妹。 冷云痴尚未摸清常居疑底细,便让他以神出鬼没的突袭和轻功,在眼皮底下掳走了一个弟子,怒不可遏,急点了二名奥支弟子、五名衍支弟子,追赶救人。七人来到庄外,但见二道马蹄痕往后山去了,那外敌原来携了马匹。急忙传令备马,上马追去。 直去到距入山口不远处,一人指着路面叫道:“咦!快看,怎地多了一匹马的蹄印?”众人回头向来路一望,另一人叫道:“还有一个人的脚印,刚刚才印下的!” 一名奥支弟子跳下地来检视足迹,说道:“是个有武功的男人。他是从庄前奔到这里才上马的,难道那老人毕竟约了帮手,一早就埋伏庄外?追!” 低坡处杂草丛生。杂草之间,是山农与北霆门人踏出的窄窄泥路。面前的双骑蹄印,便朝着云雾缭绕的后山,杂沓迤逦而去。 (十六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