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穿林(8)大湖踏浪
殷迟这次甚是安分,为了将断骨养好,每日便在斗室里坐监,一日两餐自有人送来。天留门所在之地处于中原西北边陲,因气候及地势之故,食物衣着与无宁门类似,殷迟便苦中作乐,聊以慰思乡之情。那一坛青稞酒才到成都,便让文玄绪打翻了,他实是当真心疼的。 这段养伤时日里,冯宿雪每隔二日便来到斗室,传以画水剑术的口诀,然而剑谱一直不愿取出。殷迟多次套问剑谱所在,冯宿雪总轻易将话题岔了开去,二人的年龄经历,相差委实太多,殷迟怎么也斗不过她。 独处之时,冯宿雪仍然时时以言语相戏,但顾念他伤势,并没有其他逾矩行为。待得他伤势好全,起始练剑,口诀也已记忆无误。口诀中另有与剑术相辅的轻功述论,殷迟养伤期间极不耐烦,一待痊愈,立时要冯宿雪领他到山涧去练习。 偶尔,在天留门人的监视下,殷迟也获准到大厅闲步,感到厅顶洞口吹进来的风,已有些春日气息了。 又过两个月,殷迟逐渐领悟如何在涧中长藤上回应水波来回奔走,如何全身配合涧水起伏。到后来,冯宿雪更带他离开山腹城,二人各乘一马,携了毛毯,默默走上四个昼夜。殷迟也不问带他到何处,便这样来到一座广阔如海的大湖之畔。 冯宿雪在湖中抛以木板,要他足踏其上。风起浪生,冯宿雪便要他以履涧所悟之法,在木板上挺立漂流,支持得越久越好。殷迟识得泅水,曾跳入嘉陵江中甩开蜀兵追击,但在如此深广的湖泊练习踏水,实是十分危险。他志在艺成,更不愿在冯宿雪面前丢脸,哪里将危险放在眼内?二话不说,便朝湖面的木板跃去。 他惯使短剑,这却是他小时候,无宁门诸人忌惮仇人厉害,为求寻仇必胜,须得近身快速绝伦地出手,加以居住于无宁门四周的羌人,多铸短刀短剑,短剑自小即是他最趁手的兵器。冯宿雪起始教他剑招之时,曾问过原因,殷迟不愿提起家中事,只说:“这样出剑,岂不是更加迅捷?” 冯宿雪嗯了一声,道:“我天留门上代,原有以短剑使画水剑之法。长剑使起来有长剑的套路,短剑有短剑的诀窍。”当即简略说了一些。 殷迟这才知道,以长剑使的画水剑,剑势洗练清奇,较为从容;若以短剑使,却大有着着行险狠拚之意,剑光与身法均是倏忽连变,如同以身子和剑跟踪一道流水,时而作势要投身水中。要知流水去向多变,短剑与身子总得随势而行,要委曲便委曲,要爽飒便爽飒。殷迟从来不知道这其中差别,应双缇不过是将长剑一脉的画水剑教了他,只是改为短剑出招罢了。 某日在雪涧之旁,他依着冯宿雪指点,试了几招短剑的画水剑术,只觉学武以来,从未与手中之剑这般契合。冯宿雪见他喜不自胜,点头道:“你的性子,原本适合拿短剑使画水剑。” 殷迟问:“这话怎说?” 冯宿雪道:“你是个喜动不喜静的,长剑所使的画水剑对你太过拘谨。二来你身法飘忽,适宜习练惊险的快剑,且你有赶尽杀绝的戾气——” 殷迟打岔:“你这不是骂人么?” 冯宿雪微微一笑:“在天留门主跟前,你又扮甚么好人?我要你去干办的事,你自己的大仇,哪一桩是可以容情的?” 殷迟默然,出了一会儿神,忽道:“将来这些事了结,若我还有命在,不会忘了你的传剑之恩。” 冯宿雪绝未料到他会说出这样善意的言语,呆了一呆。这数月之中,两人之间表面上敌意稍减,更有师徒之实,暗地里实是微妙僵持,各怀鬼胎。她见殷迟说话时一迳儿认真,眸子很有些柔和神采,与平时大异其趣。便答道:“能了结是最好。我待你也没有甚么恩,我要你办的事,原是要身负画水剑术才办得了。” 殷迟摇头:“你传授得甚是用心,我岂有不知?” 冯宿雪笑道:“那也是遇上你这样的材料,我才愿意好好地教哪。” 殷迟不去理她话中的暧昧,心中只疑惑:“若只是爱才,要训练我成为她手中的杀人之刀,也会如此尽心尽力么?换了别人,她的神情也会是这样么?我始终不肯服用断霞散,她为何对我如此放心?过了这许多日子,我仍不明白她心中怎样想我……”站在涧旁,注视冯宿雪灰蓝色的双眼,目光毫不躲闪。 冯宿雪由得他持剑凝望自己。数月来殷迟居于山腹之中,那在西域野地里长大的黑红肤色稍淡,面色如玉,虽然身上衣衫敝旧,却风采照人。骤然之间,她脸上微红,别过了眼光。 她一生中有过许多男人,品貌双全的男宠从来不缺,戏弄这少年、要他相伴,也只是兴之所至,更不是第一次主动向男子求欢。这少年外貌虽好,也不是世间仅有,性情更是阴暗桀傲。她自己也不明白,在他的注视之下,何至于突然羞怯? 殷迟一无所觉,见冯宿雪似乎略现忸怩,转开了眼不看自己,便在心里“哼”了一声:“她又来美色|诱人那一套了。好在我此刻专心练剑,不受她所迷。” 这一天之后,更无别情,冯宿雪仍不时领他去到大湖边练习踏浪,平日持续在山涧旁习练出剑,逐渐地一剑快似一剑,隐约已有了正宗画水剑电光石火的影子。涧旁的草地,新苗早生,几座雪峰却是清冷如昔。殷迟眼望雪峰顶,总常常想起无宁门的家。 ……那儿景致虽不如此处绝美,却是家园,而不是连吃饭睡觉亦不得放松提防的豺狼窝子。随着出剑越来越迅疾,大湖踏浪的身法越来越矫捷,他心底对家乡的思念,也越来越浓。 这日,冯宿雪又命他带上毯子干粮,要去那大湖边。两人分骑从山下驰出,此时已当仲夏六月,殷迟沿路见到黄色油菜小花开得漫山遍野,心里又是一动:“这景致与咱们‘喊冤谷’是多么相像!”思及阿爹忌日将近,突然间再难压抑,叫道:“且慢!”一勒马,那马前蹄才扬起,他一个跟斗已翻下地来。 冯宿雪对他这等急驰中陡然落地的逞技之举,也见得惯了,掉转马头驰回,问道:“干甚么了?” 殷迟道:“我离家已久,要向你告个假,回去瞧一瞧。” 冯宿雪微微一愕,随即道:“怎地这么客气?你要回无宁门去?” 殷迟点点头,语气坚定地道:“是。我好生记挂家里,我返乡一趟,再回来学剑。”心说:“来了,且看她是不是要派人跟随于我,好找到无宁门所在、跟踪令牌?” 冯宿雪神色轻松,挥手道:“也好,你这便去罢,骑这匹马去。” 殷迟倒十分意外,道:“你这就放我去?此刻此地?”一手始终不离缰绳,心想:“我一催马,急驰数十里,并兜几个圈子,他们骑术及不上我,追我不上。她是知道我骑术的,居然肯说放便放?” 冯宿雪点头道:“接着。”伸手入袋,取出一枚白色药丸,弹了过来。 殷迟接住了,冯宿雪道:“你服了这一颗‘蛾眉乱’。” 殷迟嗅到药丸散发一股果实般的甜香,听见这一个怪名字,一声也不吭,仰头就将药丸送入了口中,取过水囊,喝水吞服了。 冯宿雪笑了起来:“你怎地问也不问,就忙不迭地吃了?要是一吃下便摧心断肠,怎么办?” 殷迟扬了扬眉,道:“我若不吃,你也不会放我走。你要杀我、整治我,多的是巧妙法儿,我避得开么?说罢!你限我何时回来?” 冯宿雪也跳下地来,“这药物寄居血脉之中,药性慢慢转变,三个月内,不会便发。发作时因其性质已变,便可通过血脉侵入脑髓。那时眼前出现幻觉,心念大乱,身子痉挛,同时脑袋痛不可当,叫人捧头乱揉,揉得眉毛须发凌乱,恨不得将脑子揉了出来。药名‘蛾眉乱’便源自于此。” 殷迟默默听着。天留门使毒使得如此精妙又残酷,一般江湖中人若听见自己服了此药,必吓得心胆俱裂。但殷迟是自己找上天留门来交易的,自幼亦熟读姨婆遗下的残本毒经,肚里那颗毒药再猛再奇,他也不意外。 冯宿雪续道:“据我以往所见,毒发之人太过痛苦,绝大多数等不到脑髓全部侵蚀,便趁着片刻的神智清明,以头撞柱而死。即便不死,解药若服得太迟,剩着一条命,智力与四肢行动也会大受损伤。” 殷迟并不如何害怕,说道:“行,是这样。九月十五之前回来领解药,我明白了。”顿了一顿,终于冲动问道:“你便放我一个人走?你手下不会跟来?” 冯宿雪侧目瞧着他,殷迟不知她是否觉察自己心中想到了黑杉令之事,不禁有些紧张。 只见她冷笑道:“来日方长,你还有用得着我处,我也还有用得着你处,你自会乖乖回转,我当然乐得大方。”语毕突然趋前,衣袖拂出。 殷迟急忙后退,但他轻功尚不如冯宿雪,且也不想当真与她动手,腰间一紧,已被她右手搂住。 他正当身高抽长,这大半年间又高了些许,冯宿雪身裁虽高,在他跟前又已矮了数分。只觉香氛扑面,冯宿雪柔软的丰唇在他颈侧轻轻一啄,悄笑道:“除了画水剑外,别的好处也少不了你的。我又何须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