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二 疲兵 6 人生如寄
“那位小娘子要我在滚滚世事中随波安身,横竖人生如寄,转眼便逝,又何必自苦?她不明白我半是命运捉弄,半是自取其咎,怎能说淡便淡!” “可是,她…她是真懂我的。倘若今日不是我自己找死,她引这几句,已足够教我开心。她怎能这样慧心?是我的字xiele底?还是我行文泄露了我的为人?我前几封信言不及义,她怎能瞧穿我的心病?” 倘使司倚真写的是热心进取之言,勉励他修行向善,以求多福,殷迟必定冷笑置之,说不定还要生出反感。然而,这几句歌辞却正正打中了他心坎。 他总有个隐隐约约的盼望,若是当年阿爹没死,阿娘不是忧郁度日,众位伯伯不督促他报仇,天下压根儿没有甚么黑杉令,大伙欢欢喜喜在无宁门过着平静日子,岂不是天下最好的事么? 但自己的命已是生成了这样,于是,他又想着,杀到哪儿算哪儿罢,将这除了报仇别无追寻的人生过完,也就是了。身中剧毒,何时要死都不知道,那便任凭曝尸野地罢!只是,想是这样想,却难以洒脱,睁开眼来便是自恨自怨,没有一日是快快乐乐过到头的。 ——而司倚真却藉着古歌辞对他说,你拿忧患折磨自己,岁月又何曾停驻,世间又何曾因此平静呢? “她和我素昧平生,却懂得怎样宽慰我。她要我振作,好,纵使我此生注定要折堕,都不能忘了她一番好意。唉,我多想见见她,她愿意交我这朋友么?” 方才一瞬冰凉,此时心头又慢慢回暖:谁会真心希望他快乐?侍桐会的,康大哥也会的。可是,侍桐只是个傻丫头,不明白他。康大哥则是身在南霄门,那个“义父”又彷佛与西旌赤派有不小的渊源,就算曾有患难交情,二人之间,终究有着一层隐忧。 “无宁门的人…他们对我关爱,都是看在阿爹面上罢?我报仇他们才高兴,我报不成仇,他们还会当我是个好孩子么?亲人啊…他们当真明白过我么?只怕,只怕连阿娘也不懂我。” 应双缇自然是明白自己儿子性情的,巨变打击却令她怨愁郁结于心,那是长年情志之伤难愈,终成心症,有如心头之瘤,竟再也难以痊愈。她对儿子的眷顾,总是难以开口。殷迟不知道阿娘当年是爽直可爱的一个姑娘,他见到的阿娘是那样单薄悲苦,在阿娘面前,他就是感受不到一点普通人家的天伦温馨。 应双缇教养极好,掩饰得也就极好,于是她伤痛得生了病的心,无宁门之人没有一个懂得。就连通医术的霍龄也忽略了,这位兄弟的未亡人,心智早已走上了扭曲的路。而儿子呢?对她又爱又怕,竟更不明了她。 “上封信我写到一半,断霞池之毒发作,狼狈不堪,汗如雨下,将信纸都揉得烂了,这位小娘子也未曾怪我失礼。”这还不算甚么,要紧的是她盼望自己开心,又道出了他的心结! 殷迟想写点至诚的言语给司倚真,却怕太过亲热,一再逾矩,反惹人家不悦。左思右想,只写了:“岂无知己…”下文便难以为继。信尾,注了“十六为正日”、“三次为凭”二个莫名其妙的句子。 他不懂怎写隐语,只能将暗号写得明白些:“她怕北霆门检查她写的信,但我的信是冒充家书,北霆门总不会也去检查弟子的家书罢。”暗号是说,我使疲兵之计,头二次袭击,都是骗人,第三次出手在这个月也就是五月十六,便是当真救人,请你在亥时去到旦夕楼相助。 而那“岂无知己”四字,含蓄之极,却也庆幸之极。他带着几分怅惘、几分没来由的欢喜,封好了信,心道:“我要加紧练剑。将来对付青派别院里那些人,势必要和北霆门人交锋。这是第一次同他们交手,看守之人若是好手,那是正好!” ※※※ 在旦夕楼第二层、“震”位第三间黑牢中,康浩陵苦思勤练,他将黎绍之留下的大批干粮藏在茅草底下,脏了也照吃不误,因为他除了对武学新知的热望之外,还平添了一份继承父母之志的使命。 那是原因于黎绍之数日前吐露的真相。当日黎绍之见他执迷于挖掘两派武学相通之处,知他陷溺日深,不知如何相劝,急切之下,顾不得掩藏真情,破口大骂: “臭小子怎地执迷不悟?老子为了你好,这才劝你!历来追求‘刀剑双修’之徒,没一个有好下场。便是你爹,不死于‘刀剑双修’的罪名,实在也是被这回事拖累。这是注定了的一条死路,你难道不爱惜自己的命?怎对得起你爹?” 他不提妘苓半句,那是对南霄门人和师弟结下私情一事,犹有余怒。他给康浩陵述说康妘夫妇的往事,也刻意避开妘苓是妘渟亲妹的这层关系,康浩陵的城府本来就不深,这段日子,心思被剑术的新发现占据,加上对司倚真的相思,对殷迟劫狱的挂念,更是腾不出空地来怀疑母亲的身份。 ——否则,一旦发现师父便是自己亲舅舅,却瞒了他快二十年,更连一个师门排行表字都不赐与,这是多大与多可疑的事? 康妘夫妇的事迹,康浩陵已磨着黎绍之,大大小小说了很多,却不曾听见任何有关刀剑双修或刀剑互转之事。他一听此言,整个人警醒起来,悚然追问:“我爹是因与我娘亲出走,这才获罪。怎地又与刀剑双修有关了?” 黎绍之自知失言,却也觉得无须再隐瞒,将手中的灯晃了晃,照见康浩陵急转着眼珠,显是正费心推敲个中缘故,叹道:“你别胡猜了,再给你三颗脑袋,你也猜不过来。” 康浩陵叫道:“那你快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