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二 疲兵 7 死囚泄机
黎绍之转过头,摸了摸自己后脑勺,也不知是否在琢磨,这一吐露实情,只怕要有极大的祸端?可是他终究是说了: “你爹当年从一个本门死囚口中听闻…听闻那回事,后来囚犯处死,他曾到这楼里来查过。他当时惶恐不安,曾向我说知,说两派怎能…怎能…他说,绝没有这个道理。那时他青春年少,早看得出是个天生的练武胎子,不多久便成了奥支第一,前途正好,这种事对他打击可有多大?” 康浩陵点点头。自己不过是南霄门一个不成材的小弟子,上面尽有多少强过自己的师兄,可自己初发现敌对两派的武学互为连通之时,也是震撼和猜忌交织。想像父亲身为冷云痴的第一爱徒,以后不知要杀多少南霄门人,突然发现师长从不曾承认的真相:奉为至理的本门武学,竟与敌人武功相通,焉能不恐惧? 黎绍之续道:“我自然是劝他忘了这回事。你爹却有一副追根刨柢的脾气——” 康浩陵一喜,挺直了身子:“那我是挺像他的。” 黎绍之翻了下白眼,“是了,你武功不及、聪明不及、连副相貌也不及你爹,倒是这股爱打破沙锅追寻又不听劝的臭脾气,一脉相传。老子让你气也气死。” 康浩陵嘿嘿笑道:“你受得了我爹,就受不了我?难道只因为我打你不过、又生得不够俊?你俩既是好兄弟,你怎敢讨他便宜、自称我老子?”他平生说话诚直,偏偏一对着黎绍之,便忍不住油腔滑调,可说待黎绍之特别优惠。 黎绍之气道:“你别打岔!你爹后来并没解出那…那事的谜底,却碰见了你娘。他出走之后,信里曾说,倘若两派门人得知此事,释愆解仇,甚或…甚或并肩…他妈的切磋砥砺,又有何难?这几句话,我十几年来反覆读了几百千遍,便睡觉也曾经梦见。我知道,他想和你娘研讨出一个道理来,只没想到,事情还未成,便…另有变故,终于被我恩师处刑。” 司远曦、韦岱儿叛变一事,是北霆门门户之羞。饶是黎绍之对康浩陵眷爱有加、坦诚以对,亦是难以启齿。康浩陵只知道自己父亲是回来自首,因而受刑,尚不知背后还有司远曦叛变、黑杉令失踪等等情由。 “我老想着要再和你爹好好谈一场。冲着他那几句乱七八糟的话,我做师兄的要再劝他一回。”黎绍之惨然回忆,“便是他和我反脸,我也不在乎。可是…可是他到底先死了,我见到他的最后一面,是在火冢边上。我向恩师求情,他朝我摇了摇头,意思叫我不必费力。这是我和他最后的往来,连一个字也没讲。” 如果此时不是在牢房,而是在四下无人的火冢场,黎绍之定然更加难受。但他碍着小辈在场,只“嘿”了一声,便将满腹伤心甩开了。 他虽略去了“旦夕篇”等语,提到刀剑双修时含糊其词,康浩陵却听得明明白白。原来自己爹娘不是没来由地充当滥好人、要两派化解冤仇,背后是大有根据的,那便是详情已然湮灭的“旦夕篇”。那死囚发现牢房底下所刻的前人留字,是冷云痴有意整人,却不料死囚将大秘密告诉了康靓风! 康浩陵沉吟道:“说不定…说不定是那死囚故意坑害人,他把这秘密告诉‘奥支第一’,好令北霆门大起风波。这是报复。”心想北霆门代代之间互相瞒着“旦夕篇”的秘密,上代鬼胎算计下代。然则,爹提前出走,也未尝不是好事。在他心目中,南霄门当然是光明磊落得多了。 因为他此时还不知道,恩师妘渟对自己,也怀着恶毒心思。 黎绍之一拍大腿,叫道:“可不是?我后来也猜出来了。当初便该在那狗娘养的身上多喂点酷刑。”横了康浩陵一眼,点点头:“你这一时半刻能想得出,那也不是太笨。总算是小康的种。” 康浩陵只微微一笑,他正在懊恼地想念着父母:“他二人日日相守、彼此琢磨,说不定早已悟出了甚么,却来不及传给我了……唉,倘若我幼年时能多记点事…倘若我小时候能听懂他二人交谈……”明知一个三四岁的小儿怎么也不可能理解成年人谈论的武学,康浩陵却难以自禁地自怨自艾,彷佛父母的心血湮没,是自己的错一般。 所以,自己身上自此有了更重的责任:尽管爹娘当年的领悟已无法查考,但自己和爹一样,是亲眼见到了前人留下的字的,二派武学互通并不是自己的妄想,而是言之有据,是爹娘早便有心发扬的秘诀! 康浩陵本就不想屈死于敌人的黑监之中,但他原先只打着出狱报讯、并在五年清算找回场子的单纯念头,而今,一切已不同了。 他却不曾想过,这秘诀应不应向师父禀报,禀报之后,自己又会否有甚么危机?“我只管练就是了。上天教我陷身于此,便是要我潜心摸索。对,老天不会无端让人吃一场苦。” 黎绍之离去后,他连黎绍之行走进退的步伐也一一默想,要知一门一派的武学锻炼,皆自行住坐卧的根本功开始,黎绍之站立的姿势、走路的样子,便和南霄门出身的大有不同—— 北霆门人的动作有凌厉飘逸之气,倒像剑客;南霄门人的姿态却浑厚持重得多,反而更适合使沉重兵刃。这事岂不甚玄? 想到后来,连黎绍之端盆、提灯的种种模样,也越来越清晰。“如果真妹再来多几次就好了,我不是贪图温柔,我要向她请教入门刀招……” 不知不觉,茅草下的干粮又快要吃完。他练得勤,饭量就大,这日正在苦恼怎生补给体力,猛听得外边过道上有人喝道:“是谁捣乱?” 接着又听到铁炼匡啷乱响,虽隔着墙壁,也听得人好生烦闷。好几个方位同时传出了叫声:“有人劫牢!”“谁敢到旦夕楼来劫牢?”“这楼里关着外人?” “关了外人?是南霄门的狗崽么?” “放我们出去,让我们杀敌!戴罪立功!”“对,杀敌立功!杀敌立功!” 有人则是乱吼起哄,过道中铁炼声回荡,刺耳不堪。敌人还没杀上来,旦夕楼的囚犯们倒先乱了。 康浩陵吃了一惊,一则讶异原来同一层牢房果真囚了不少北霆门人,二则一听“劫牢”二字,登时想起司倚真的嘱咐来,“她要我不可轻举妄动,能出去时自然出得去。劫牢之人,难道当真是——” 殷迟含笑敬酒的神态在他脑中才一浮现,某处陡然轰地一声巨响,脚下的金属板彷佛也传来轻微震动。康浩陵扑到牢门之上倾听,囚犯们叫嚷得更加激动了,有人怒吼,有人恳求: “不好,敌人拿硫磺炸楼!”“放我出去,我不想被炸死!” “关自己人行,抵挡敌人就不行?我cao你奶奶!” “上来放人!咱们都是同门!” “我不是火冢死囚,我不要给烧死啊!”叫嚷声把更远处的争斗之声淹没,墙壁又厚,康浩陵甚么别的也听不到。 “殷迟要炸旦夕楼?正合我意。我横竖也被脚镣锁在墙里,走不了,且静观其变。”在一片sao乱之中,他竟又缓缓比划起自己所悟的剑术来。 ——倘使李继徽到此,见他如自己所教导般,沉得住气,定然非常欣慰。 便在这时,这一层上忽听见一声惨呼。接着有人喝道:“敌人只有一个,断他后路!楼下水龙到了么?”另一人叫道:“水龙已到,火头打灭了。只炸伤了楼门,不碍事!咱们快拿住敌人!” 混乱之中,隐隐听得有极快的刀剑交并之声,声音虽细,夹在诸多吵杂声中,反而显得突出。紧接着又有一人惨叫,惨叫未毕,便突然断绝,彷佛有人在他惨叫时划开了他喉头。然后刀剑交砍声又密密不绝。 康浩陵心头一怔:“好快的手法…我认得这快剑!” 当日他在成都的布庄与那刺客对敌,那是他生平少遇的险斗,刺客执一把木尺,鲜少和他的长剑相碰,鬼魂一般地在他剑锋圈子里窜动。那刺客若执着兵刃,二人交手之声定然也是这样。只不过,此时外面传来的,又更迅捷得多! 当他念头转到此处,刀剑声忽然静了,众囚犯仍在吵闹,却有人高声说话:“你走不了了。你炸破楼门,连杀本门三人,有何图谋?你不说,我们押你去见门主之前,便只斩你一手一腿,你若不说,那便让你作个人蛋,四肢都斩了下来。” (第三十二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