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八 入塔 4 山腹洪炉
他这么一搅,殷衡倒像是与他亲近了几分似地,凑近几步:“我听说天复元年,王建治下的巴州城防御使自己向岐王投诚,也不知有没有这么一回事?” 天复元年距此不过四年。韩浊宜一愕,略一回思,就哈哈笑了出声:“有的。不正是你们做下的手脚么!那又怎样?”这里所指的“你们”,自然是赤青二派尚未分裂时,那令到大半壁中原的藩镇均感到戒惧的西旌了。 殷衡道:“这事听说是这样的:那防御使原本是要被岐王派人刺死的,临时却改作了逼他献城。刺客不知怎生是好,于是,防御使被刺客下了延挨不得的剧毒,同意献城。对方应允回邠州覆命后便到凤翔取解药交换。后来…事情也就办成了。” 韩浊宜轻轻“啊”了声,恍然道:“你便是那名徒步往返三地、解了防御使身上剧毒的刺客。哼,确也唯有你的轻功能办成这事。” 殷衡笑而不答。韩浊宜又说:“我听老文说起,那时候冷云痴起意向王建卖好,除了自愿供应军士衣物粮米,又想送他一伙护卫与暗杀人手,门中人才却还不够多,不也正对你们西旌青派抛媚眼儿?你那时又不跟人家相好,现在才送上门?” 这话仍是在讥刺。殷衡顺着他的话道:“我那会儿还有主子,不愿见他,现今就没甚么顾虑了。你说咱们青派是反覆之辈,我过去忝为反覆之辈的头儿,自然更加卑鄙些。” 韩浊宜又是一阵哈哈大笑,在笑声里向屋门伸出手掌,作了个请客姿势:“你这就随我连夜入山。” 韩浊宜回想到此处,干枯的手掌紧紧扣在椅把之上,恚怒的心情又翻了上来:殷衡明明已随自己深入天留门,那是自己的地盘,自己居然仍任他带着令牌脱身,可算是无能之至。此人一去,江湖上莫说令牌,便是甚么见鬼的拓文也没出现过。自己给他刺中了心底的隐忧,气势怯了,竟然没曾赶尽杀绝。 倘若当日不由分说,喝令天留门人将之乱剑杀死,搜出令牌,又如何会白等这一十六年?何必今日再与冷云痴这等草莽武人合作,让北霆门分一杯羹? 他记得,那日天色将曙,快马奔至了天留门地底城前,由暗道进入黑暗山腹之中,殷衡乍然见着深藏于五层浮图中的巨型洪炉,神情震撼难言,看向自己的眼神,终于露出了真正的敬意: “韩先生学问名不虚传。黑杉令那样的宝贝,原也只有这等规模的洪炉炼得出来。” 韩浊宜笑道:“我不希罕你佩服我,佩服我的人还怕少了?你师父没同你说过罢,这座高炉也不是老夫的手笔。传我技艺那老儿自甘微贱,宁可绝学埋没,也不愿拿出去为一方豪杰效力,终于被大势所淘汰。我接掌此窑,多年来的铸炼不过依样葫芦而已。” 二人快马驰来,浮图顶上的一线天色未曾泛白。黎明前的山腹沉暗得便如地狱恶梦,然而浮图四周壁灯辉煌,塔中炙热难耐,稍稍凑近高炉,都觉得身上毛发要起火了。二人彷佛站在正午的沙漠一般。 殷衡背靠窑壁,指着炉底几座半人高的大凹槽道:“那便是熔炼之处?” 韩浊宜点头:“你手上那枚令牌即从此处而来。” 殷衡问:“令牌当初怎地又会落在西旌手中?” 韩浊宜并不即答,端详殷衡一会,才说:“这些往事你多听一句,将来种在你身上的毒便剧烈一分,横竖要死,死得舒服些不好么?” 殷衡缓步接近炉底方向,听韩浊宜坦然说出此言,回头向他笑了一笑。韩浊宜被他笑得莫名其妙,倒说不出下一句话了。 殷衡略微蹙眉忍受高热,指着凹槽又问:“这高炉中心如此炎热,甚么铁锅放下去也都烧烂了,你们拿甚么作为消融铁砂之器?” 韩浊宜道:“这个容易。创制此炉那老儿留得有独门器物配方。高热能溶钢铁,却烧它不坏。莫说此时,汉代便有过这样的手艺了,难道数百年后还做不到?难在所有器物规模都须扩增而已。” ——时至今日,韩浊宜在独处之时,仍不由感慨:常居疑师法前人又加以创新的智慧,确然并非自己所能及。常居疑已重入中原,无论如何要将之捉到除去。杀他之前,又得逼他将不曾传授的学问一五一十吐出来! 殷衡大感有趣:“然则如何克服高热,在炉子里调控金属各剂多寡?” 韩浊宜道:“也是不难。何时该加鸟兽爪羽,何时熄去炉火,何时浇铸,这是经年尝试之功。那位创制高炉之人所留下的手札虽然不全,这么多年我在天留门总也试了出来。” 殷衡神往片刻,道:“听起来,令业师是位智慧空前的高人了。” 韩浊宜哼了一声:“你不必套话。此人当年误判情势,失意之下远离中土,这时也不知是不是还活着。此间是我管事,你不要打别的主意。” 殷衡道声“不敢”,仰首看向洪炉高处,似在揣想此种异乎寻常的高热是如何燃烧得出。“先师只交待过黑杉令之谜着落在你一人身上,却没说你一定能解谜。你师弟便没能解出。” 韩浊宜“唔”了一声,望着炉心,彷佛那里站着他决裂死别的师弟江就还,与下落不明的业师常居疑,缓缓道:“我苦思多年,想那些花样的谜底多半与那老儿的西域母国有关,不知是否须得带上令牌,远赴海外查访。” 他停了一停,恶狠狠地道:“当今世上,只有糟老头子一个,知道如何寻访,再没人知道那老儿的来历了。你冒死来同我谈这件事,在我面前还是客气点好。” 十多年后,常居疑生还中国,来讨宝刀,对康浩陵和司倚真吐露了来历,更令司倚真得知黑杉令上的刻痕并非花纹,乃是西域海外小邦的文字,知道黑杉令身世之人,从此不止韩浊宜一人了。 殷衡露齿而笑:“当今知道黑杉令在哪的人,可也只有我一个。” 韩浊宜挑眉道:“知道怎么解你肚中毒酒之毒的,也只有糟老头子而已。你有胆喝老夫的酒,可惜老夫自己不是英雄,向来也不爱惜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