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八 入塔 3 挟宝胁谈
韩浊宜瞬间明白了他的用意:“这是让我倚藉北霆门,以防天留门坐拥制炼场,哪一天不老实起来?” 殷衡道:“韩先生和天留门的关系如何,我半点也不知情,只知你并非天留门直系门人——” 韩浊宜道:“跟你说也无妨。天留门人听我指使,那是看在我师传秘学份上,我原本也不把他们当回事。” 殷衡点点头:“照啊,你要从北霆门手中接收青派、接收藏有重宝秘辛的黑杉令,冷云痴哪儿会跟你善罢?到那时,天留门人一定会做你后盾么?” 韩浊宜道:“嗯,与其跟北霆门为敌,不如联手,你说得倒是不错。然则如何知道冷云痴待我是真心?…除非,除非他干一场大的,不错,让他去和青派谈,把王建给处置了!王建一死,便连晋王也认可他的忠心。” 他坦荡说出刺杀蜀王的阴谋,殷衡却也不讶异,道:“成!如此我更加要让冷云痴瞧一眼黑杉令。他失了令牌,眼下战战兢兢,唯恐青派在他门中策变,还敢跟青派谈甚么?我拿了令牌去给他瞧,教他定心。你与他缔盟的条件,我一并传达便是。” 韩浊宜问:“接着便如何?” 殷衡道:“然后…我回家种地去。” 韩浊宜再问:“带着黑杉令?”殷衡不答。 韩浊宜凶相微现,“你要扣下令牌,查察我和冷云痴一阵子,才肯交出?” 殷衡道:“我才将令牌交讬文玄绪,他便起心害自己兄弟,我恨不得当日不曾如此轻信于他。好不容易冷云痴门下闹得不可开交,有个姓司的徒儿谋叛盗令,令牌又教另一个姓康的劫走,我来回跟踪这二人多日,黑杉令方始重回我手。而今…我是谨慎得多了。” 韩浊宜忍怒点头,又问:“冷云痴是个江湖人,划地称雄,与无依无靠的糟老头子大不相同。你怎能说得他动?” 殷衡微笑道:“正因为同是江湖人,才肯俯听我这等草莽野人的建言。” 韩浊宜道:“你要等多久才肯交令牌?” 殷衡道:“你别心急。待我拓下了牌上的花样,先给你送一点过来,咱们一行一行慢慢解。你要冷云痴藉青派之手暗杀蜀王,总得留些工夫给他部署。” 韩浊宜冷哼道:“我连牌子也没见着,焉知你不是从头诳我到尾?” 殷衡拍拍腰间的牛皮袋子:“令牌此刻在我身上。我和前辈谈得投契,一会儿自然拿出来供你赏玩。” 当日心中大怒又无法可施之感,韩浊宜也是记得一清二楚。他武功不行,思及对方暗器厉害,明明常居疑的秘宝便在身前数尺,偏偏不能伸手夺来。他摇头道:“王建那厮,要杀得快!现今他最宠的那儿子乱七八糟,继位后我能对付。若是改日立了一个英明的继位之人,杀了王建反倒坏事。” ——当时连蜀王王建自己也不知道,不多时他称帝、立太子,太子却与宠臣斗争,兵戈相见,最后被贬为庶人。而另立的太子王衍,其“乱七八糟”比之原太子有过之而无不及,继位后荒废国事,终于大伤蜀国元气。殷迟与康浩陵皆曾目睹王衍的骄奢无度。 殷衡皱眉道:“咱们青派杀人,要么便堂而皇之留下作案证据,要么灭迹灭个十足。北霆门与成都如此之近,王建一死,境内处处闭关大搜,届时如何造假、如何分批脱身、脱身后如何留下线人作往后的密探,都须计议。你要让晋王趁乱得利,怎生绕开大梁,引诱新任蜀王归顺,两面夹击大梁,也得筹画。” 韩浊宜冷冷地道:“你我所见倒是略同。不过即使得了西川,中间也还隔着一位岐王呢,要夹逼大梁,也不容易。岐王,唔,那不就是你的顶头主子么?” 殷衡听见他酸溜溜地说起旧主称号,只不置可否地笑了一笑。 韩浊宜再问:“好罢,我即将返回魏州,你甚么时候送第一行拓文给我?” 殷衡不假思索:“重阳之前。若前辈解开了第一行,咱们明春再解第二行。” 韩浊宜又摇头:“说笑的罢?短短时日,你徒步又去西蜀,又去魏州?” 殷衡微微躬身,说:“我不敢在前辈面前称当年勇。不过,前朝天复元年——” 这话却被韩浊宜打断:“你主子不要了,果然连口里说的都换了一套。贵上岐王父子誓言仍奉李唐正朔,李家那黄口小儿还在天子榻上坐着,你这厢就改口称‘前朝’啦!” 听见韩浊宜先前的讥刺,殷衡并没现出异色,不想竟被他这几句抢白驳得一怔。二人夤夜相谈,暗潮不断,殷衡始终神色自若,间或有几分尽力也掩饰不住的轻佻;现下自己这么简单的一句话,反而说得他无言以对。 ——是了,这班杀手毫无节cao可言,哪里有利,便往哪里扑。今天替李继徽杀人,明朝可以帮晋王取下李茂贞父子的头颅。十多年来,韩浊宜越想越明白:如今冷云痴巴结蜀王也好、改投晋王也好,只要出得起重赏,青派便跟到天涯海角。他们效忠的根本不是哪个霸主,而是银子、甲第、和美馔。 怪的是,眼前这人身属那群逐利之辈,说不要主子便不要,却对同僚情义如此看重。若说有甚么是韩浊宜想不明白的,便是这群人眼中的“义”,究竟为何物? 韩浊宜挑着鸟喙般的嘴角,冷笑饮酒。殷衡半晌才答:“大哥…李继徽和他义父二人,再也不是敝上了。” 那声“大哥”脱口而出,彷佛已经这样喊李继徽喊了一辈子。神情却教韩浊宜难以索解,若说是依恋崇敬,又似透着轻蔑。 韩浊宜听了他语调、见了他神情,心中微微一怔,面上并不露痕迹:“那你现在过的是哪家天下的日子啊?” 殷衡淡淡地道:“乡下粗人,不问年号,就数粮米收成过日子。” 韩浊宜盯着他又是轻松、又是涩然的复杂表情,道:“如此倒有先民风范了。人家是帝力于我何有哉,你境界更高一层,便没了皇帝,也好过日子。” 殷衡到此地步索性赖皮,眨了眨眼:“甚么风范的,我粗人不懂。” 韩浊宜扯足了顺风旗,毒针被挡回伤己的羞愧才算勉强揭过,慢悠悠地道:“…你刚刚说天复元年怎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