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二 接掌 10 尸房惊怖
“我又追问下去,得知此人数月之前曾失踪了几天,回来并没交待去处,从此之后,每隔七八日便再失踪,而身子也越来越弱,干活时,突然会说出怪话,越来越常瞧见虚幻景象,又缩着身子喊疼,成了无法干活的废人,这才让村人关进小帐房的。” 方乘庚的语调,愈说愈是紧迫:“我正跟那几名牧人说话,忽然村落那儿爆出一阵sao动,人们高声呼喝,又有器物撞翻、牲口鸣叫之声。这头的牧人惊叫道:‘发了,又发一个了!’另一人说:‘该不会两个都发作了?’把那尸首往地下一抛,冲了下去。 我一听还有其他未死的病人,连忙跟过去,那时我还在草坡上,望得很清楚,有一男一女分从二顶帐棚里冲了出来…不,他们是一面狂舞一面奔跑,举动十分类似,不出声,就只是疯狂手舞足蹈。村人要靠近他们,都为他们猛烈失常的舞蹈所阻。 那男子力气大,也就罢了,那女人狂舞起来,竟连连踢翻了六七个大男人。接着又见她和身冲向一只牛,把那牛掀翻在地。若非怪病上身,决无法催出出这神鬼般的气力。好不容易上去了十几人,分别将这一男一女揿住,旁人忙拿出绳子来捆……” 方乘庚说得甚是惊栗,彷佛重回当日情景,激动比划着那二名狂舞病人的动作。康浩陵盯着他,那特异的舞蹈突然跟某日记忆的景象溶为一体:那是成都城外,自己和殷迟快意杀敌之后,一名敌人被殷迟强硬灌毒药,震颤僵瘫而死…侍桐取来的丹药、此刻众大夫化验商议的,便有着那股浓甜的味儿。 殷迟中的就是这毒么?他也将发作这般症状?或者,其实他早已在自己看不见的地方,忍受着这非人的折磨?他压抑着痛楚,跟真妹联手营救自己,又从师父的毒打中把自己救出,自己却把他骂走? 江璟忆起的,是另一幅景况——真儿出生的那夜,在蜀中客店,一干天留门人深宵于院中作乐,传递着一只瓷瓶,吸嗅瓶中药粉,过了片刻,便即喜乐如狂,跳起来舞蹈不休,彷佛身上有用不完的精力…… “我那夜见到的那伙人中毒未深,只知享乐。等到毒入膏肓,舞蹈起来便只有痛苦,没有快乐了!” 方乘庚续道:“我奔到近处,一看那二个病人的模样,才知道村人能压倒捆住他们,其实是因为他们早已狂舞至饥渴乏力。那二人张口荷荷地叫,显见口干舌躁,我走向他们分别幽禁的小帐棚,揭开来瞅了几眼,棚内地下满是呕吐物,既有可能是他们虚脱时所呕,亦有可能是怪病所致。 回过头来,那二人已晕厥过去,我赶紧叫道:‘我是大夫,请让路!’排开众人抢上前去,要村人给我挪一大一小两顶帐房,大的让我和两名病人留宿,小的用来放置坡上那条尸体,我要验尸。我再三跟村人保证,这疯病绝对不是传染人畜之疾,不必惊慌躲避。” 江璟忙问:“后来可有为那二个病人找到解法?” 方乘庚又叹了口气,脸色略转苍白,摇了摇头,江璟和康浩陵心中均是一沉。方乘庚道:“费了好大工夫,村人才信了我,找来清水灌给那两名晕厥病人,照我吩咐的去办。可惜救治时机早已延误,何况他们的病状不止因失水脱力而来,不多时便在昏迷中断气。但是,方某没有找到解方,却并不是因为病人死得太早。我用药封住了三具尸首的血水,便于解剖视察,当晚便漏夜验尸。 我急着解开病因,只因村人告诉我,其实偏远处的帐棚中还幽禁着几个牧人,他们也都曾在一段日子前走失,回来后形迹诡异。村人怀疑附近山沟里有蜂、蝎之类毒物螫人,被螫中就发疯病,担心这类毒素传播村中。我心想,毒物螫人之说或许有理,这儿靠近西域,说不定有些毒物,是我不曾在药毒经书上见过的。如此便不是全然无解,至少可先用其他解毒方剂对付一阵子。 半夜,我在停放死尸的帐棚里点上几根大牛油烛,用布绑着口鼻,这不只是防尸毒,更因为那三条尸体都散出一阵怪异的气味,彷佛他们的皮rou生前在甚么药材里浸泡过,说臭也不是臭,甚至…有点儿香。那气味……就与庄主交给咱们的白色丹药十分之相似!” 江璟问:“是一模一样么?” 方乘庚道:“唉,事隔数十年,说不准了。若说是同一脉的药物,我倒有把握。庄主把丹药交给咱们,我一闻见那气味,数十年前那村中的种种,登时都记起来了……嗯,那晚,我打开了面目全非那死者的胸膛,正查验得入神,突然帐棚外好像有窸窣声音。 那牧人村是我十分陌生的地方,半夜会有些甚么声息,我也不知道。我抬头听了听,没听见接着有哪儿不对,又低头用蜡烛去照明死者的内脏。可窸窣声又响起来了,这回好像近了一点,好像我帐棚四周,都隐隐约约不对劲。 我一想,啊哟不好,别要是野兽?我虽年轻胆大,但并不懂武功,更不像牧人那般骁勇,我只是个大夫,跟普通文人没两样,碰上野兽可得请村人来保护我。于是我放下手里的家生,一时不敢开帐门,只举着蜡烛走到小窗旁,揭开窗上的布幕,想偷偷往外张一眼再说。” 江璟微微摇头,心想:“不是野兽。这方大夫若懂得武功,便能听出是有人埋伏。” “就在我揭开布幕的一刹那,冷不妨手腕给抓住了!那是布幕外的一只手,我吓了一大跳,那只手只是抓着我,不使劲拖扯,也不肯松。我感到那手温温热热,是个大活人,我透了口气,还道是村人对我并不放心,在此窥伺,忙叫道:‘没事,我正验尸,请别多心!’ 帐外那人嘻嘻笑了两声,低声说:‘验甚么鬼尸?就是要教你别管闲事。’ 我一呆,身上吹来一阵冷风,原来帐门那儿有人割破布幕溜了进来。窗外那人松开我手腕,我双腿却被溜进来的人狠狠一踢。我跌倒在地,一人上来对我颈旁挥了一掌,我便人事不知了。 跌倒之时,我手上的蜡烛落地,但帐棚里其他大蜡烛还是亮晃晃的,我看见进帐棚来偷袭我的,是几个身穿灰色衣裤的人,服饰一致。那颜色与老铁的灰黑色很像,又浅得多,掺了不知甚么白色,不知怎样染来的?寻常人的衣服从没有这样颜色。” 江璟望向康浩陵。见他听闻这特殊的服色,并无特别表情,可知他尚未与天留门嫡派门人交过手,以往只碰上天留门收买的江湖散人而已。而江璟却是遇过的,而且遇上的是天留门以寡击众的画水剑阵,当时他只道那批人追寻的是文玄绪,要提防文玄绪说出门中秘密,因此派出来的人功力不弱。 然而,在北霆庄附近山中湖畔,文玄绪遭殷衡偷袭重伤,很快便让天留门救了过去,有一拨天留门人依然跟了上来,蹑着江殷二人的行踪,直去到松州。而且,那拨人武功更高,画水剑造诣更深,如今想来…… ——他们追的当然是殷衡,或者说,追的是可能藏在殷衡身上的黑杉令。因为殷衡曾找上韩浊宜谈判某事,一件有关黑杉令的重大利益之事。此事没谈成,韩浊宜当然不死心,当然要派出门人追查,夺到黑杉令才甘休! 而殷衡中了他厉害一剑,登时垂危,第一件事是使劲把一个小药瓶塞入他手,说道瓶中药物可用以挟制天留门人。殷衡既死,他痛心丧志,浑没了主意,天留门人跟他索讨药瓶,他信手便掷出归还…… 殊不知,瓶中的药粉就是关窍,是天留门迷神奇毒的同类药物。如若那时他凭藉回空诀神功,强硬不肯归还药瓶,天留门人又岂能奈他何?如若当年他把药瓶携回翻疑庄,十多年中,集合眼前这许多医药能手之力,终必能解开瓶中药物之谜,那么殷迟便有救了……可是,他到底失去了这机会,轻易放弃了殷衡夺来的药瓶。 ——冥冥之中,天意既似在相助,又似从中作梗!殷衡取来的药瓶,应了十数年后自己儿子的难题,又将它交到挚友手中,一切凑巧到了极处,殷迟所中之毒本应有救的;做爹的虽已身死,却是只差一点儿便能为儿子解救危难。恨只恨人力无法预知天机,而江璟哀恸之中任意放弃药瓶,难道不是另一道天命! (四十二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