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四 播毒 6 武痴歧途
黎绍之坦白完毕,自走进别院以来的焦躁、恐惧、愤怒,霎时间得到了宣泄,在额上重重抹了把汗,腾地跪倒砖地之上。这一跪力道甚重,练武之人本当加倍爱惜膝盖,他这么不怕损伤膝骨地猛跪,那是他外功强硬之故。然而他毕竟rou身,膝头在青砖上一磕,亦疼得浓眉微蹙。 司倚真吃了一惊,暗叫:“好可惜!怎么连他也着了道儿?但盼他功力没有受损才好。” 黎绍之与她之间义份甚薄,只不过指点列雾刀法入门的恩德而已。但黎绍之是康浩陵的恩人,她有感于情郎与“黎师兄”的惺惺相惜之情,对黎绍之的功力,自然大为关心。 因为她知道,倘若此人折在那邪门毒药之下,再不能与康浩陵如那日“五年清算”般痛快比斗,康浩陵会失望之极,甚至会很伤心的。而她,决不愿见康浩陵因失去一个可敬对手而伤心。 一阵短短的担忧之后,她随即醒悟:“呀,是了,冷门主是故意步步套问,要逼得黎绍之自己招认!” 连如金毒性终于压不住,喘了起来,又恢复了只知流冷汗的病弱状态。吕长楼传令下人:“抬回去。仍请同一位大夫来开方。”下人忙抬着担架奔上来。 冷云痴对这团乱视若无睹,垂首凝视着多年来最忠直的这位高手弟子。 黎绍之服用毒丹,可说是意志不坚,这过错可大可小,与昔日康靓风、司远曦等人的叛变绝不相类。只须教他没有因药瘾而做出对不起本门之事,至多关进“旦夕楼”做一个月苦工,便可善罢。可是,谁都可以意志不坚,黎绍之是从童年便在自己座下的,自小是个意志如铁的孩子,怎么竟会在这荒谬的事上行差踏错? 世人服食丹药不足为奇,但北霆门崇尚实练武学,连养气亦十分讲究实效,必须要医家能验证的效用才行,从不追求虚妄的修炼玄术,也因此对制丹修真不屑一顾。要能令本门的佼佼者上钩,除非,那丹药的效用不是虚幻,当真有无上的诱惑力。 冷云痴问:“绍之,你为甚么?” 黎绍之仰起头,道:“师父,连如金说的,全是…真的。” 冷云痴长叹一声。他喜怒深藏,本来他的笑未必是笑,偶然的神威怒容,也未必有多么上心,但这声长叹却完全表露了心情:他陡然明白了徒儿,这徒儿莽直过人,一心精进武功,本来不会轻易受诱惑;却也正因为莽直过人、一心精进武功,当他发现追求武功更上一层的捷径时,他也会不顾一切地去行! 吕长楼立时站起,说道:“冷门主,替别院各人诊治的大夫,虽不能拔除毒性,但对那药物的性子,多日来已略知。且请他也帮黎师侄开药调理如何?” 冷云痴叹罢,转过身来时,已恢复了森冷之态,“多谢吕兄。我还有事先问一问他。” 厅中一个面有病容、显亦中了那无名毒性之人,忽然插话:“冷门主,咱们…咱们最早发觉那丹药是毒物,请大夫来瞧的当儿,已顺便给黎师侄瞧过啦。” 此人是凤翔青派旧人,名唤邢昭一。连如金瞒着风渺月、吕长楼二位先后任头目,引诱别院中人试服“灵丹”,吕长楼因此是直到事情暴露,才知各患者已私下请过一位大夫。 冷云痴见是青派的老人发话,忙即点头请教:“乞道其详?” 邢昭一道:“黎师侄服用甚少,至今也没曾有毒发症状,纵是旬月不服,也不像咱们有种种心悸、虚汗、夜生幻觉等痛苦。咱们毒性渐发以来,即便是没有犯瘾头,也不时感到头疼目眩。本意是为了提升勇武之力而服药,到头令到身子更坏。而黎师侄武功一直不断进展,那日北霆门与南霄门的‘五年清算’大斗——” 邢昭一说到此处并未稍停,冷云痴和吕长楼均专注地听着。唯有心细如发的司倚真留意到了黎绍之的异常。她置身事外,不断暗中察看各人的表情,只见邢昭一说到“五年清算”的那一刹,黎绍之面部一抽,猛地吸了一口短气,随即吐息掩饰了去。 邢昭一仍在说着:“…之中,黎师侄可不是扬威火冢场么?可见得他分毫没让毒物拖垮了身子和刀法。在那之后,黎师侄的药量忽然增加了。想来黎师侄与敌人交手之后,更急切要练得刀法再上一阶。冷门主,这真不能怪他的。不过,他的药量与咱们相比,还是轻微的。大夫跟踪他的脉象和面色,都说他并无中了那毒物的瘾。冷门主挂念爱徒,不必担心他和咱们一样…” 他冷笑了两声,拭去颈中冷汗,擤了擤堵塞的鼻子,这些均是毒发之症,“别院闹成了这样,倒叫冷门主笑话了!” 邢昭一虽不是领袖人物,但青派旧人的地位及威势均在,冷云痴听了他详细叙述,稍感宽心。总算自己的爱徒知所节制,而起初服药又是为了练武成痴。冷云痴名字中这个“痴”字,便是自己改的。年轻时他本名冷云坚,到中年整理北霆门武学,殚精竭虑,自嘲痴心,故而换名。黎绍之虽说精细远不如自己,但好武的性子是一样的。而傻头傻脑、易受热血驱使,不正是当年司远曦那叛徒所缺乏的长处么? 他对黎绍之的怒气又减了几许,反多了一分怜惜,俯身下去,轻轻在爱徒肩上拍了一下,道:“起来。我和吕师傅有事审你,进内堂说话。” 黎绍之担了这么久的心事,已作了重重受罚的准备。师父这一下拍肩,顿时令他胸中发热,嗓子险些哽咽,忙站了起来。随二位尊长步向内堂。冷云痴回头招手:“范倚真,你跟着来,那册子仔细捧好了。” 司倚真大为意外,怎么自己竟能随着几位枢要人物,获准进入青派别院的内堂?她在北霆门谨小慎微,资质装得不上不下,性情装得乖驯,因此才被秘密派去向韩浊宜传话。她再也料不到还能有更奇怪的事要她办,惊诧之下忘了假装,站在原地,结舌问道:“我…师父是指弟子?” 冷云痴侧头望向这突然犯傻的小徒弟,皱了皱眉。司倚真连忙应道:“是,是。”向一旁的刘冈师兄躬了躬身,抱着绢书跟进了别院内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