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七 伤恋 2 开朗一刻
他缓缓宽下心,肚子随之咕噜咕噜地擂起鼓来,原来他昏睡之际,全赖“翻疑庄”的男仆撬开他嘴,喂水哺粥,进食甚为有限。这一次断霞池毒发格外剧烈,皆因断霞池毒与心智活动密切关联,他与大仇人面对面会晤,怨郁和激怒交织,愈发引动了断霞毒性,以致于他过去两日之间,时迷时醒,就如当日刚刚遭受浸洗酷刑之后一般。 肚子愈叫愈响,他不由得好笑,摸摸肚子,正寻思怎生向车外之人索点干粮,右边帷幕突然掀开一角,一个男仆捧着食盘,探进头:“郎君请用午食。乡间权宜,多所不便,还望郎君包涵。” 殷迟心想:“连一个奴仆也这般吐属文雅,他们家里的门第,或者比‘翻疑庄’要高得多。”司倚真的书信手迹,历历在目,“她…她不就是个博学多闻又善解人意的千金小娘子么?这一家人的清贵,哪里是‘翻疑庄’那样占山为王的歪门魔道可比?” 他记得很牢:六臂伯曾述说,‘翻疑庄’之所以发家,是尽杀土豪盗匪、掠夺他们的矿场而得。他却不知庄主江璟的出身是文武兼修。钱六臂当然很清楚江璟的文事修养,可是他为小殷迟述说仇人背景时,又如何会扯那些不相干的枝节?十多年来,钱六臂连想也几乎不曾想起。 殷迟更加不知,在数十年前,他的大仇人和他的娘亲,是形影相随的兄妹,总在洞庭湖畔抚琴、诵诗、作画…… 但见食盘中一只小钵冒着蒸气,似是汤面片之属;一只小茶注子配一只三彩小陶杯;另有一只小碟,盛着朱红色的干式凉拌小菜,似是某种带壳的河海之鲜,殷迟乍一见还不知是甚么,愣了一愣。那男仆道:“这是虾干拌蕨菜,用的是洞庭湖虾,主人以东海海盐及诸般香料炒制、晒干、密藏而成。咱们途上饮食淡薄,小娘子交待要请郎君尝尝开胃小菜。” 殷迟听见这虾干是他们的家主亲自动手炮制,忍不住浮起微笑,想起侍桐所说,她家主人的贪馋习性和差强人意的厨艺。连忙谢过那男仆,在车中狼吞虎咽起来。 他生长西北原野,只吃过盐湖之鱼。至于淡水虾是甚么,以往只在长辈给他画的图形中见过,湖虾真是生平第一回尝了。只觉无比地鲜、香、酥:“这虾干明明十分美味,侍桐说她家小娘子老嫌弃师父的厨艺,定是她出身富贵,精美食膳尝得太多,以致嘴刁。” 殷迟自幼贫寒,家中所谓小菜,不过是钱九命腌的霜前咸菜,哪里尝过如此调味缤纷、用料上鲜的“小菜”?而洞庭湖与湘西毕竟相隔百里,虾若不新鲜送到,煮之必腥,要在湘西用到最新鲜的湖虾,必靠快马驰送,还要通过官府放行的驿站。殷迟习于困苦生涯,根本就想不到这当中的讲究。 饱餐之后,又有仆人来收拾,伺候他下车盥洗,虽是野外途上克难将就,这般受服侍的时光,在殷迟也是生平首次。他昏睡虽久,体力恢复却快,梳洗后更感焕然一新。二名仆人要搀他上车,他不好意思起来,笑道:“两位大哥,我又不是病人,去服侍你们该服侍的人罢。” 左右一望,不见侍桐和司倚真,心想:“他们家是高门大户,规矩必多。我受人之恩,不可造次,还是安分些好。”便迳自跳上了车,卷起一边车帘,任阳光洒在肩头,在车中大大伸了一个舒畅的懒腰。 这般安乐轻快的情景,本来绝无可能出现于他的生命中,连梦境也不曾这般光明可喜,松快之下,心田空阔无比,竟似自己一向便是这一家的一口人,似已忘却自己是何身世、背负多少仇冤、要回去西蜀进行甚么阴谋! 车窗外不远,便是刚才盥洗的河边,午间景色明丽,他正欣然四顾,蓦地里车内大亮,前方车帷被人一掀,来人却不说话,并非仆人。他警觉地回头,但见帷下之人面容俏艳、秀目含霜。殷迟顿时呆了。 那人一探手,抄起了挂在壁上的烟紫色褙子,一双极深的眸子望定了殷迟,长睫微微闪动,“殷郎,请下车移步,我有话相谈。” 殷迟听了这称呼,脑中轰地响了一下:“她发现是我了。”一颗心直往下沉,不自觉搭住了剑柄,问:“侍桐呢?” 那人浅浅一笑,却不见得有多少善意,轻声答道:“我将她遣开了,不必担心你我对谈被她察觉。请罢!我在河畔相候。”语毕返身便行。 殷迟揭着车帷,只见那人快步走向河畔,一边将褙子反手套上,身段娉婷,行动则是行云流水,既纤美而别有一股男儿般的英气。他定了定神,将二尺剑挂回腰间,跟了上去。 那人在一株垂柳之下等候,柳条将她的身形遮去了一半。殷迟转到她身前,先肃然正立,行了一礼,恭敬说道:“拜谢小娘子相救之恩,殷迟愿效…愿…终身不敢忘。不敢请问小娘子尊姓?”他本待说“愿效牛马驱策”,只因他确是至诚感激这份恩德。但不知怎地,总觉对方不会喜欢听见这般言语,便改了口。 那人见他如此恭谨,似乎也在意料之中,只从容地敛衽回礼:“过路微劳,何须言谢?”忽尔又是一笑,道:“我的姓名,便不想向你坦言,康大哥也会跟你说的,不如我先坦荡一回罢!我是司倚真。” 殷迟心跳咚咚两下,没想到她一上来便连闺名一起坦承,听她所言倒也确实不错,可就真不知道这姑娘对自己是甚么念头?看她这一次的笑容透着真诚,顽皮又精灵,他一直自伤单恋,总记着司倚真轻蔑的眼波,万料不到能得她对自己如斯一笑,欢喜之余,不免怅惘,默然片刻才躬身说:“多谢…姑娘赐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