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改变
上元灯节的下午,清风被飘雪她们按在梳妆铜镜前拾掇。 本来这一天都不想碰到任何人,藏身临风馆里看道书,读到了母亲未曾教授的《道德经》后面的部分。读得专注而安心着不计时辰,能拖多久算多久。此处距离住所极远,又是存放了千万册书卷的安静之所,只有偶尔孩子们的欢闹声低低地传来,一会儿就停了,是以很少能被人打搅到。 清风手中拿的是一卷看起来古色古香的竹卷。按书中的笔迹来看,狂草的、娟秀的、中规中矩的,不止一人批有对文章的注解,甚至还有很多有趣的经历与留名。有太子名讳的“逸”,也有齐王爷的“齐”,独独没有“荣”不足为奇,本来荣王爷就瞧不上这些文史学著......然而这些简字都是清风所知道的;另外出现的“临”“和”她就不知道了,只是好笑那个“和”字,与其说是写,倒更像是象形模样的龟背......清风忍不住噗哧笑出了声。这些平日里看着一本正经的王爷师父们,原来还有这么好玩的不为人知。当宫廷钟声敲响午时进膳的时候,清风也没有抬头,任数道钟声响过后归于寂静。只是读到后来,一字“华”映入清风眼帘,莹润了她坚持冷硬许久的心。 书本看不下去了,迷茫间推开临风馆雅致的小门下得台阶来。神游中未能留意周遭,才会被四处找疯了飘雪等人押回原住所。此处已是安置新招收入宫的小孩子们的乐园,放眼望去尽是一张张粉粉嫩嫩朝气蓬勃的笑脸,穿着同她们当初一样单色白的小裙子,全都是八、九岁的小小训习生,可爱极了。 任由飘雪和几个下届少女们瞎胡闹的结果就是,清风对镜扯下了三、五朵鲜艳欲滴的海棠花,一串珍珠白的项链与抹额,将繁复的发髻打散、统一束在脑后......最后将要脱下这一身雪纺纱衣换她平日里朴实的软布质地袍子的时候,被飘雪一众数只爪子压住强行阻止。 “我的清风jiejie呀,姐妹们打扮了一下午的成果,你要是再换可叫我们的心血都白费啦!”飘雪夸张的跺脚说着。 “就是啊,清风jiejie你这样一点都不夸张,一会儿看看碧林乐珐她们你就知道了没事的~上元灯节本来就要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这样才能让那些平日里眼高于顶的世子们看到我们的国色天香。”小丫头痴迷的表情,双手捧着下巴跳起“穿雪飞天”里的动作来。 清风抽过一根簪子,赶紧敲醒她不切实际的梦幻,“少来!没看新入宫的孩子们都这么小吗?教坏了她们看彩姑先不让你吃饭,还是荣王爷抢先要你倒立三日!” 拍拍心口,发现软软地趴在她们身边这一个个小矮子们兴奋好奇的笑脸,“哎哟!清风jiejie你可别吓我我胆子小!”眼看着被罚专业户在此,哪还轮得到她们被惩罚哟~小丫头腹诽道。 “你们猜我刚才回来见着谁了?”另一个年纪小的少女神秘兮兮的凑热闹,“是夜阑郡主哦!从不在上元白天进宫的郡主,居然早早就座了车驾找皇后娘娘请安去了......”等了半晌看没人搭话,又抛出一颗重磅炸弹,“而且,郡主戴了一整套西域贡奉的上等琉璃饰品,闪闪烁烁铃铃琅琅垂下来,跟帽子似的。” “那叫水晶!什么琉璃啊,越是纯净的水晶越是贵重华美,”对首饰深有研究的飘雪一边得意的神情,一边为清风重新压好雪纺裙的双线襟摆。“jiejie你看,你这样的穿戴不会很花哨的啦。” 清风正了正发髻,不再跟一群小姑娘们争执这件在她看来过于长的裙子,估计会被绊倒的吧。淡淡的口气阻止了众人七嘴八舌的评论,“郡主的穿戴是按规制定好的,本该那样。咱们怎么能比?” 到了晚上,宫中处处都悬挂着点燃的宫灯,灯烛中掺了各种流香随燃烧浅浅的散了出来。不时还有形状美轮美奂的莲花灯、玫瑰灯、燕子灯等等等等,灯面上有很多灯谜,有的很简单,也有的很难;但猜中了是有奖品的。满天星光璀璨,焰火腾空绽放绚烂的一簇簇花形,七彩了每个人的眼,让心为之写满憧憬和希望。这,也是她唯一一次的盛装和簪饰珠光。 “清儿你,真好看。”纯真的年纪,不矫饰不造作,很自然的没有任何避嫌的语气,也没有成年人鼓噪招摇的欲望。承若的眼里,仅是单纯的、最美好的赞叹。直率而自在。 清风回以一个纯真的笑意。 这一年的灯节,也留下了她唯一的纯真,在众花中不自视的流露纯然的启唇笑声,轻轻的,洁白的贝齿轻轻滑过的笑意,一直一直,花香漂流在唇齿之间......纯白的层层衫裙,耳边的坠意,在巧秀玲珑的颈项间,时不时翻起半开的花形边领,年少青涩着锁骨间的沉迷。 他们成长着,这也是他们的季节。 盛景之后各人散去的寂静,更显凄清绝望,不如不去参预。伙伴们说得没错,虽然极尽否认了他们的想法,也严厉斥责了手下多话的丫头。可坐下来静静想想,终究还是自己错了。后悔,有些悔恨,这样的感觉,就像刚来中原时掉进了狼窝那般。而这一次,再也没有承若哥哥的帮助了,是自己走到了这一步啊。为什么?为什么总是让自己万劫不复?也许,也许将来她的性格,不愿依赖别人的习惯,也许是不合群的表现,又或许会孤独一生。 当初不知道承若也是皇朝的人,否则直接进入到齐王门下是最好的结果。是她自己太过心急了。但自己决定的事是没有后悔的,因为她也没有另外的机会了。既然选择了这条路,那么就无怨无悔、奋不顾身的走下去,最后哪怕是身死。 在家常便饭般的压抑与隐忍之余,也还是有彩姑教授的音律可学。好笑的是,在学习舞蹈时,男孩们会在殿外偷看。然后每当这个时候都会遭到彩姑的追打棒揍,男孩们四散逃跑,惹得得女孩们哈哈大笑,银铃不绝...... 遇到自吹自擂攀比炫耀着自己所谓丰富人生阅历的,还有同期长大的训习生不思进取后竟与名门男人惹出事情来的......听闻见闻如此,清风胃疼,也懒得理会。无奈之下,只好宽容过去,权当作没听见没看见。但耳边也因此传来诸多花痴女孩们兴趣所致的狂轰滥炸,清风沉于书中;实在太乱便拿书挪窝走人。时光慢慢在岁月中蹉跎,当初同期的一色众人,学习态度和做人的成长也在过程中悄然显现,至于结局,只有他们自己挣的。 “听说莫兰溜进了小殿下的寝宫里去,昨夜就没回来。” “真的么?真的么?” “你们还不知道吧,刚才已经下旨将她送往二殿下住所,以后就是专门服侍二殿下的仕人了。这还是咱们同期中第一个出去的呢。” “是啊是啊。” “不知廉耻,丢人。” “哎,你怎么这么说呢?真够酸的,好像上个月才被二殿下踢出来哭得好惨的那个不知是谁呢?” “就是,明的不行,来暗的也不合适啊。”大家嘻嘻哈哈的取笑了引发话题的那个女孩。 围在门口的众人叽叽喳喳,只为了看着远处场地上赤膊、已经能和正规军士们一同cao练的承若殿下。没有一个人记得这还是在温习的书堂之上。因为临时被太子的人叫走,没有太傅的管教才会有如此放肆行径。 当然,好像、可能、大概还有没那么冲动的人活着----屏蔽周遭一切似乎是门很有乐趣的学问,清风安坐在书堂里静读片刻,不论大家有多吵闹皆与她无关,只要在她愿意静下心来做自己事的时候。 “哎呀哎呀,清风。你就别累了,歇歇、歇歇。” “是啊,你想考状元啊?” “也没有这么显摆的啊。”酸酸的语气飘来----一身绿橙晕染的宫服女子,是郑尚书的千金,亏得她那身还是考究的宫廷制造,却穿出了吓人的气质。 不理他们,清风起身引了木桶中的泉水耐心研墨。并不急,一圈又一圈。 “jiejie啊,你来看啊,承若殿下在那里练武呢,好帅呀......” 不予理会花痴飘雪的喋喋不休,原谅她们的不能自已和冲动,清风端起墨砚移到桌几右前。一支镖将崭新的白卷钉于墙上,大笔一挥,稳稳而果断地写下刚才于书中领悟到的兵法章义。执笔的右腕水袖垂落,与长发同向,点缀的束带自有其飘逸之感。 对着承若哥哥扮花痴么?她没脸这么想。目前她感兴趣的是,两个月来刚刚学会的骑马。真好玩,但太刺激,还是习惯施展轻功穿行。 她傻么?她也不傻,置身于条条光影下静谧阴凉的书堂,隔着门栏扶风的户外----那阳光洒在每一张长大了充满着希望的脸上张开好大的笑容;听到了身侧趴在门框边缘呐喊助威、彼此赞美喧哗着的每一颗心中激荡得双颊通红却又含羞带怯的少女们的心事。只不过,在亲眼经历同门的那些不齿,见到她们被处死的下场却不得救,那个曾经在她入荣门府前报名时问她名字的清秀女孩:容若。这样的下场太过悲凉。而她自己,她的身份又算什么呢?一介贫女,凭什么要向承若殿下索取不该属于自己的奢望? 可她同时又不是一个人,在她的身上还寄托着母亲的期望。承若哥哥他没有清儿还会有很多疼爱他的人。清儿呢?可以抓于指缝的,只有母亲的寄托,可这却是她唯一生命存在的意义。不是吗?哥哥啊,你不过是对清儿很好的哥哥,在你高贵的身份之下却还能如此对待清儿,清儿应该知足了,怎么还能够不自量力的索要更多呢。而你,终究也只是对待meimei一样的疼爱清儿,不是吗?是,一定是的。 清风过早而深刻地看到这些现实,从此确定了自己的立场、自己的心,就在这个容若被处死、深秋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