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背影
时光流转,再来看她时,已是关节处的布带放下的时候。 她的头发又长了,身处竹林深墨与浅绿的缤纷色彩中,白衣迎风猎猎,仙风道骨的站在那里。白色布裤悬垂贴地,裤脚宽松,轻轻服贴在白色小鞋的脚背上,那种感觉软软的很舒服,看起来也很缥缈。 与以往相同的,依然是清风周身冷漠的气息。在她转身去做彩姑从朝廷带来的任务时,并不十分情愿,只是对于所有无感的事物中独独以雕刻才能让她产生莫名的兴趣罢了。 这一次接到的是一卷画轴。画像上已故的落华八公主手执长笛,梳着高贵的垂绦长髻。海棠色的绛沉宫裙饰有华丽的祥云暗纹,内衬雪白纱衬的搭配无不是规格考究又典雅的上品。两颗小指般大小的水红玉石沿着细金链的翻花,作为耳珰坠落雪纱的衬领上。璀璨的光泽和颈间一轮深红色多切面的扁平金刚石交相辉映。金石里仍可隐约见到的是细腻的海棠花痕,深浅不一。 太美了!他们竟然送来圣上收藏多年、不得他人瞻仰的昔日公主嫁人前的画像,足见其欣赏清风的雕刻功底之深。不过,她该明白的是,如若画像略有损毁或是人像不足以供圣上满意,那么她这个从没见过外人的小小雕刻者也就真的不必活着见人了。 随画轴一并送来的是上好贡玉原石整整一大块。如此珍惜的宝石,仅仅只为了一塑人像? 然而此时头脑简单的清风不想那么多,接到什么便做什么。她闭了闭眼,轻而易举地平复了心境回归到最初。整整衣襟,走近与拉远,在立体展开的画像与原石之间目测。 时而眯起双眼,时而睁开看整体大的关系。在旁人看来她此时双手空空,无论做怎样的细观丈量都是徒劳;但她心里清楚明晰,不必说也不愿藉机显露什么本事。 “所谓‘水滴石穿’......”细而精致的石簪,作雕工精却的细部、再佐以大观之后,由于落华公主的像还牵扯到与悬空飘带的翻飞美感,于是清风就还要考虑到力重量,放在地面上是不是能够保持平衡,能够安稳的放在地上又能不能兼具美观的融合......多番考量,若非刀工细腻利落、长久的经验还要保持神智极其专注不被丝毫风吹草动干扰之人,是绝不可能完成的。玉雕,光滑柔美。沿其玉质的纹理造型,下手的轻重缓急稍有差池就有可能出现不该有的裂纹损失;加上原石就那么一块,尺寸丈量都是中原皇朝严格及路过的。且不说偷工减料据为己有,单说损毁分毫,价钱之上、皇权之下都是万万赔不起的。 于是,彩姑谨慎的要求清风先在石刻、泥塑上做几个辅助作品之后再在玉石上造型。至于泥塑,关于风干的时间、材料选取、与烧烤、火候、辅助物、配料的结合,反而与玉石在不同的方面考虑的更多,cao作难度也更简单。并不是说她的这几年的时间里都是成功的,其间也有过挫折,比如:几重不稳摔碎了,被野兽咬噬,孩童误撞、鸟兽觅食飞过,在所难免。 在研究的时候里,清风不说话,一双清澄的眼神也不再晶亮。仅仅是单一的观察,那种凌厉而穿透人心的视线若是看向活人,不被吓死也要吓得够呛。 这一次,不善表达情感的清风,在外表冷漠平静之下,心里却是无比激动而震撼着的。这幅画,画中的女人,画中无限美丽与温柔,甚至是画中未表现出来的神采,都活生生地呈现在她的眼前。好像在哪里见过她,不知道,越想越茫然,视线变得焦灼忽而又变得模糊。 正式雕刻前的几天里,清风以画中人为原型、多角度地画了很多幅挂画,围着原作和自己摆成了八卦阵的模样。画与画之间相隔六步,她不时地进进退退观察,不吭一声忽然即起塑。 竟然画得出背、侧、斜侧数个面的影像,绝非所谓举一反三就做得到的。太神奇了!彩姑虽不若飘雪形于外的表达赞美了出来,但心里感同身受----真的!清风她见过画像本人吗?连当年这幅画作的“神笔”作者之水平俱超之,还有什么不可谓之神奇的呢。 清风心里明白,自己并没有幸见过如此尊贵的公主殿下,只是在初见画像的那一刻,自己平静冷寂的心竟起了波澜。即使她遗忘了自己曾经有一位如此肖似美丽温文尔雅的母亲,但至少这种无法取代的深情是没有任何力量可以改变的。心里深切的感觉、深切的期盼,她觉得自己认识这个女人,从来没有的见过,却真的是“见过”。为什么?不超过十几下的思索时间是她现在的思维方式。简洁、不拖沓,明快、不累赘,她从不认为自己的生命是需要有什么值得珍惜或是记忆的,所以也就没必要去思索、去追寻。 这就是现在的自己,而这些莫名的心慌,彩姑不知道却了解是她喝过惘生散的下场。她,终究成为了一个冷血无情的人了。 但至少现在,因为有清风雕刻的绝技天赋,加上她“了解”落华这个人的性情与站立时的模样状态,这就会使作品的成功,彩姑饱含深情的记忆中的那个人,终将会“回到”众人眼前。而现在多如众匠师仅仅只看到一幅画、一个面,就只能停留在雕出来的人像正面像画中人,背面则是凭空想象、不负责任的千人一律造像技能,侧面丰满抑或平板之余在雕人技艺与感觉神韵传达上则完全没有考虑。 像闭关一般,数天里清风没有跟外界做任何的接触,静静的细观或是大看,时而细腻的可追寻自近前毫厘而为数几个时辰的处理,时而是看不清的模糊视线则不再近前计较,因为她明白此时的较细必定是错误的处理,于是闭上眼睛揉一揉,静默一会儿,退远三大步开外再看,此时因为也是重中之重的眉眼部分,不可忽视。 却从没想过......在她雕完之后,也许是因为这件作品太过传神情感如是,竟然落泪了。 “真好,”彩姑站在远处遵从着规矩不敢轻易地近身亵渎,“真的是当年落花公主的模样。” 然而,微微侧偏,背对着她的清风没有回头。知道了是她的存在,却不愿轻泄自己的情感,“没什么好不好的。”转身便踏出竹屋走入密林深处。 冷漠,几乎像诸多的男子般如风而无情,不留恋不停息。反观画中人----落华公主,爱得最是自由,这是他们所有人都无法欣羡的事,毕竟她选择了死亡,在所有人望尘莫及的绝然高贵与力量的气势和权力之下。然而内心使命的折磨,还有在她出访渤海国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会令她放弃那段美丽的爱情?甚至连她自己也无力摆脱,芳华早逝,身后留名? 是的,无论如何,她相信着清风就是落华的孩子。因为再没有人能够拥有那种与生俱来的高贵、全身充斥着令人望尘屈膝的顺服与敬意,是她们的自我决定、理性的对待感情义理不得已却能够超乎常人的果断决定,没有丝毫犹豫、轻易取舍削解的那种美丽。也许尽管不是,然而,真的不是吗? 终是明白因服药而无情的清风心中有所感。蛊毒亦使她生命承受着不同程度的蚕食,溃烂,和鲜血呈现在眼前。而这孩子只能用意志使自己不要想到“毁灭”那两个字上去。 也许这孩子真的过得很好。 在安定清风之后,面对荣王爷的安排,也是该作个了断了吧。 而这一次,在距离上次王府之行后的过程中她想明白一些什么,当然一部分因为落华母女命运如斯;然而这一次是唯一的一次,她没有妥协屈服,向那命运的最后决定。 浑浑噩噩的人生是多么的空虚无力,在苟且偷安的日子里,在没有信念与目标的生命里,苍苍茫茫的瞬间,才发现两袖间的宽阔飘摇竟是如此的无力空荡。 走过红墙碧瓦的廊檐,踏进威武英气的场地,堂堂皇之的大殿......不意,在神色苍茫间看到一个模糊的身影。是离去还是相迎?毕竟这“最后”的一次,意义已经有所不同。但彩姑毅然转身准备逃离...... “寒玉。” 这一声,尔荣喊出了寒玉的名字,麻木如死的人为之一振。一滴久违的眼泪滑入喉间。 寒玉?上辈子的事了,极力想要忘掉的罪孽,极力想麻木蹉跎掉的人生。转过头来,空气里是漫漫飞旋的长发,“尔荣!王爷!您就这样如此的,总是这样轻易就掀开我的伤口。” 是的,寒玉没有死。彩姑,就是寒玉,一个老辈人心里明白却在历史当中消失了十数年的女人----华清宫掌卷女官----寒玉。 “玉儿,寒玉,决定就在你那里。”听到她的问话,她的回答,从未有过,也许就这一声一次的放肆回答,就控诉了对他一生的怨恨。不觉,一向狂妄掌控人命杀伐大权的尔荣王爷,此时没有将罪论处,竟在言语上放柔了强调,是抚慰? 一丝死亡的原本不应该存活的希望?姑且就称它为“希望”----生于彩姑心口,但转念而逝。“王爷,站在您面前的,是您一手培养的‘彩姑’,是一向听命于您,冷血沉默的彩姑奴婢而已。彩姑老了,再没有什么可利用的价值了。”说着,深深拜下身去,伏地磕头。 “那你儿子呢,你有儿子吗?” “我知道他过得很好,就足够了。他的所作所为,寒玉还是知道一些的,但我无权干涉。只希望您记得他也是您的骨血,只请您,别再让他万劫不复。”说着,转身离去。 “那么好吧,官妇彩姑听令。明日,承乾殿,侍寝!”痛恨,残酷,也有一丝----希望她回头。只有这一次,只要她回头求救,尔荣一定会救她。 然而,也是这一次。听令之人,竟连接旨都没有回头,只留下一句话给他,“奴婢谨遵圣谕。”宽大的长袖拂过朱红的宫门,飘然远去。留给他一个永不回头的、最后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