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清风明月
药庐里,承若配合飘雪隐秘而小心的处理着清风的伤势;流血的时辰太长、外流量又太重,此时昏迷的她已灌不进任何汤药了。于是飘雪自红绒线盒的白玉小瓶中取出一颗细小丹丸,以掌缘轻托她下颚喂她服下。止血时,内外衣衫已经与血rou粘连难以轻除,免不了的令伤口某些部位再次喷薄溢染,期间清风眼睛睁开过两次,什么话也没说,转而又昏迷过去。为她切脉的时间很长,脉象弱,即使是飘雪本人很难感受得很确切。一旁煮沸的铜制小庐里减成小火,熬着几种新添加进去的草药、滴剂。 承若飘雪默契地减少了话语,应对外人一律不显露任何声色,或是承若以殿下的身份客气不客气地应付掉墨迹的齐王、察言观色的太监宫女,或是荣王爷召令,飘雪临走之前交待好承若一应事宜----诸如什么时辰诊脉,什么情况下敷额添被,而由于清风唯一的坚持,换药一事只好等到飘雪回来再作处理;毕竟没什么大事,延后不了两三个时辰。 什么都想到了,却只有一个人他们处理不了。“唉唉唉,别拦着我,都别拦着我!”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邋遢老人又再次现出他老人家的真身来。“我说你们这个什么......”忘了名字的、反正就是块糕点,“真不咋的好吃!还什么什么?”塞了满嘴吃食的老人家,盯着手里捏着的半块小糕,眨眨眼,叫什么来着?反正他们吹得挺臭屁的......唉!还是想不起来。 “这是香雪黄豆酥。”飘雪掩袖小声娇笑,心下却着急着怎么能把这位最难解决掉的老瘟神给顷刻送走。 “扯淡!我看就是观音土!”怪不得吃的他肚子里咕噜咕噜、上吐下泻。忽然朝挡着白色纱帘的方向嗅嗅,“啥味儿?”飘雪承若尚未来得及阻拦,他就已经窜进内堂鬼哭了:“瞧这倒霉孩子。”不由分说,拉起昏迷中的她转身盘膝而坐,老人家掌下就是一阵“乱流”为她疏导滞涩的经脉。未几,缓缓将她重新放回床头,满意的摸了一处腕脉点点头,这才像话。 可经他这一番乱来,不仅把承若飘雪吓得心惊rou跳,也把清风领口悬着的丝线带了一抹流光滚了出来。玩世不恭的老眼顿时变得凌厉起来,举起珠子瞅瞅又瞅瞅那人事不省的孩子。 “啊......”承若看到珠子并不陌生,伸手便要索取。却被老人一声“起开!”喝止。飘雪在一旁更是瞪大了眼睛犯傻,这是怎么了吗? 就着手中氤氲柔和的墨珠,沧桑的指腹摸索着这熟悉又久远的印象,窗外的日光照进来,隐隐地看到珠子上纤秀的字迹书刻“清风”二字;老人两眼顿亮,忽然喃喃着迷梦般的询问:“这女娃叫啥?” “啊?”一时的错愕令二人呆滞。 然而此时老人的情绪呈现着努力的克制低声却又显得激动万分,“我说这个女娃叫什么名字!” “她是清风jiejie啊。”/“清风。”后者明显着不甘不愿的回应。 清风、清风......闭目喃喃,那语调柔软到碎入人心尖的疼痛错觉。等他重新睁开眼睛之时却变成了另一种耍赖的情绪,将墨珠往怀里一扯,脑袋一歪,毫无商量的宣布:“这东西归我啦,唉!谁也别抢,也不许说出去!”不给任何人说话的机会,老人家夺门而出,一溜烟就不见了。 三四天后,当邋遢老人再次窜进药庐时正值晚间,清风已经完全清醒。她坐起身子倚在墙缘,手里捧着飘雪端来的药碗正移向唇边。 “啊哟苦死啦,”凑近嗅嗅的老人一手来回呼扇走汤药的反胃气息,将一张英俊的老脸撇出满脸皱褶嫌弃道。同时另一只手变戏法似的在她面前摇着一支红木制的笛子,笑嘻嘻地看着她,“小姑娘~还记得我是谁吗?”哼!一定是承了那渤海小子的一半血脉,现在连“她”一半的姿色都达不到了! 此时承若已将清风缓缓扶起,在她与墙之间垫上厚厚一层软垫隔凉。“别扇了,再扇凉了、失了药效跟你没完!” “走开!你个小不要脸的!凭什么离间我与清风的感情!”转而又变了一张面孔,笑嘻嘻将红笛递到清风眼前,“这是我自己做的,你喜欢吗?” “我还说您老不休的呢!现在什么最重要?吹笛子吗?”正在一格一格药柜旁用精密小秤称药的飘雪愣在原地,她还从不知道,原来承若殿下也有这般顽皮无赖的一面吗? 老人家噘噘嘴,好像是喝药比较重要吧,只好吃鳖地默不吭声了。承若小小胜利的笑颜明亮而耀眼,顿时迷煞了芳龄十五、内心柔软的飘雪,连一旁的清风也在沉默中静静地多看了他一瞬。就在承若向她回视的那一刻,清风沉心,自然而然地低下了眼眸,然后手里的那碗药就一饮而尽。只看得老人家又撇嘴又皱眉地心疼不已。 京师帝都,古意长安。 两个月前的连环凶杀案还闹得沸沸扬扬,京城里人心惶惶,街市里不到晚间就已经夜行巷道舀无人迹;如今不过月余,就已换了另一派胜景----荷花、石榴、三色堇;白兰、玉簪、半枝莲;蔷薇娇柔滴欲醉,深深浅浅一树新;茉莉纯白馥郁不尽,单枝清雅更显脱俗。长安城东的“飞星楼”,近日里宾朋满座,络绎不绝。 要说这门道嘛,还要数楼主人的胆大与多情。也不知从何处得知了当今圣上最宠爱的已故八公主----落华公主的生前小像,居然与“飞星楼”里最年轻貌美的头牌明月姑娘有几分神似。于是她把明月姑娘自装束、习惯从头到脚都花大价钱定造了一番。比如公主生前最喜欢穿的衣料是软烟罗啊,最钟爱戴醉月轩打造的首饰啊,爱吃什么不爱吃什么,喜欢去哪儿玩又不喜欢去哪儿......前前后后比对了个七成不等;如此这般诸多花样改变也算的上是新鲜奇特、好玩好看,明月姑娘也就勉勉强点头同意了;可惟有两件,却是任由他人怎么说都不层答应的---- “第一件,武功。”甩开织锦鸳鸯绣帕,鸨母mama接过丫头奉来的热茶,翘出个二郎腿顺顺气儿,“真是气死我啦!哎哟这茶这么烫怎么喝哟!”甩了一手的茶汤没处放,干脆拍在一旁长脚小桌上,忍不住呼扇着手帕一个个拍过丫头小厮肩膀,“不开眼的!不开眼的!” “mama这话儿是怎么说?”一旁锦月姑娘善解人意的掩袖笑询。 “谁不知道当年的落华公主武功高绝,”回头大幅度转了半个身子,冲着门窗紧闭的“明月阁”甩帕子,转过回身来才气不打一处来地抱怨,“楼主人造了这么多的钱财玉簟给她供着!又花大价钱请了长风武馆的师傅来教武艺,人家堂堂正正、出身清白的师傅多不愿意走咱们花楼一趟啊!可偏偏咱们这位明月姑娘不领情哟,不肯学武,这你让我怎么说!” “明月不愿学,锦月愿意啊......”画扇半掩美人面,锦月姑娘声音压得低低的,一双眉眼笑弯成小月亮瞅着鸨母mama。 鸨母立刻佯帕抹泪,“要是明月有你一半懂事可不枉费mama我白白心疼这一场。”锦月心中一喜,还未应声却听得鸨母话声扬起,“可是此‘月’非彼‘月’哦,谁让她天生长了一张好脸,偏偏又像了咱们尊贵的公主殿下了呢。 “可怜的孩子再好也要有福命啊!”一双纤纤玉手被鸨母mama那厚实温热的大掌拍抚着,可低着头的锦月却又羞有愧,思绪早已不知荡到了何处。 晚间一轮明月高挂夜空,映在“飞星楼”上一层薄薄的星辉。戌时将尽,原本热闹嘈杂的绣楼里渐渐有小厮进行清扫收杂,重新奉上温热的香茗小点,甚是考究精致。 此时陆续有一些人依依不舍的离场,也有一些达官显贵们“微服”了上等丝缎锦绡走进楼头,堂内早有丫环小厮端着笑脸迎在花梯口为贵人们引路。清风也走在进场的人群中,她仰头望望,通顶中空的层层环楼上或多或少都围了一些看客,他们嗑着瓜子仁品着茶饮,一个个脸上的兴奋之情溢于言表、蓄势待发。 飞星楼里近来有个不成文的规定,便是平日里任你达观市井只要掏得起银子,皆可随来尽兴;但这一天里惟有亥时这一整个时辰被定为“金玉良辰”,此时之前必清出场子,也就是之前看到的那些不甘不愿离开的客人们了。而若要想在此时留住一席之地,坐享“天仙返生”的眼福、口福,必得提前一个月知会楼里,花上千两黄金包下一处客阁,领到专制的金镶玉牌后这才算是一切定案,可以安下心来等待开场了;但有时候席位已满,任你天皇老子、哪怕捧来了万两黄金,也不可能从楼主人手里拿到一个位次。 清风在人群中穿梭,身边热闹喜庆的气氛感染到了每一个人脸上的笑意。寻到一处红漆廊柱下站定,便已有小厮前来礼貌询问。清风自怀中取出一块带有“风”字的黄晶石小牌,在避开了众人的眼光后,隐于袖中给他看去;小厮立刻笑颜回礼,低声示意:“原来是荣王府请来的贵人啊,亥时礼金已然交妥,请这边用些小食静候明月姑娘开场。” 常来这里的老主顾都知道,亥时----“飞星楼”即会请出头牌姑娘明月为在座众人献艺。这不同于以往明月姑娘请了单一的客人至雅间饮酒赏月随性歌舞;此时公开的场合下,各楼雅间门户皆洞开,就见六位黄衣妙龄少女摇铃踏步走上红绒舞池分站六边,各自取了六个方位的荷叶玉台里所置放的琴、棋、诗、书、画、绣之物逐一而舞;与此同时,一朵硕大倾城的粉莲自楼顶垂绦缓缓而降,伴随着大瓣大瓣飘落如雨的红玫瑰在空中盘旋翻飞,散发出浓郁优雅的芳香,在众人一阵阵的惊呼声中瓣瓣莲开,莲心处赫然独立着位玉人儿----只见其额前一抹梅红流光的花印,鬓边两只皓月腕交错,翻着兰花手婀娜生姿。她眼光朝下,不看人、不留物、不见丝毫媚态,仿佛是上古壁画里那飘渺自在的飞天,举手投足间勾勒出最为明媚清傲的神韵。 这时她转身提裙迈出莲台,众人才注意到今夜她穿了一身大红的水袖长裙。层层缕缕迤逦而行,犹如蔓延生长在地面的彼岸花,迎风独步翻身而舞;又如雪中寒梅顾盼莽莽,为谁风夜立中宵? 清风听得身后有人凉凉低语,“这身红妆就是第二桩败笔。”回头寻到此人正坐在墙角,摇头晃脑得意悠闲,身旁围着一批暂时无事可做的小厮丫头们。其中一人好奇就问:“我看这红裙子挺好看的呀~怎么会是败笔?” “这你就不懂了吧,”说话的嬷嬷卖个关子,“知道这亥时是模仿谁来的噱头吗?” “当然知道了,落华公主啊。”小丫头立刻就答了上来,可若要问到她落华公主又是谁呢?估计她也就一知半解了。 “知道就好!可要论起落华公主的性子喜好,当年长安城里谁不知道啊?她是爱穿白的!可咱们这位jiejie偏偏只着大红,否则人家便不干了,辛苦如mama我哟!你说我能咋办哪?”两手一拍大腿,一脸的哭丧劲。 “可这不是效果也蛮好的么?场场爆满,人人都甘愿掏出大把大把的金子送到飞星楼来。”话是这么说咯,鸨母mama听过之后倒是撇撇嘴不再抱怨。 怪不得荣王爷命她来调查此事,有损已故公主清誉,如此胡闹顺带的也败坏了朝廷威严。想到这些,清风回过头来重新将视线锁至那位明月姑娘的身上。 而此时明月姑娘已抱了琵琶端坐在六瓣明花正中。她臻首轻移,自观左手于琴颈相位处找准丝弦虚按,右手置于琴腹试弦而拨;须臾,明月姑娘抬眼展笑敬扫全场,立刻得到了飞星楼里一众看客们捧场的拍掌欢呼相应。 清风静静地看着那位明月姑娘的脸,仿佛看到了另一个自己,另一个妖娆貌美、更为青春恣意的陌生人;全然陌生的一个人,却又那么熟悉而莫名地牵引着她的心为之泛起涟漪。这个女孩明眸笑靥,随心绽放出最美丽的华彩;她唇色上的胭脂晕染着柔和的笑意,那种温暖与热情,感染着场上所有人的情绪,即使是自己这种人的冷漠内心。原本此次奉命前来,是该当即刻制止飞星楼的亥时表演的,已故公主名誉受损、朝廷颜面有失是大事,必要时可动用官府查封此楼并羁押一干人等。然而自明月姑娘那纤纤玉指轻轻勾挑出起音之时,在几个看客叫好着“双飞”之际,当她轮指连音细腻而幽远地诉说着内心与向往不知名的情怀之后,清风的心,前所未有的沉浸在那温暖的疼爱的感情之中。她不知道那种感觉是什么,是亲人吗?可她没有,除了彩姑飘雪算得上亲近之外,记忆里不曾有过那些宠溺的、不必再自己拼血流汗往前闯的退缩安虞。她渴望那种东西,内心里却又深刻清晰那只能带给自己死亡的绝境。所以只能看着,羡慕着,那种自由自在却从不也不能属于自己的东西---- 真是好听!清风不懂琵琶琴瑟那些技艺方面的说法,当别人接二连三地叫好一阵绝技手法时,她是完全看不明白的。只知道,自己喜欢看、喜欢听的是那位明月姑娘指下偶尔会展露出一根根手指挨个拂过琴弦,速度很快,快到几乎化为一团云影;一遍又一遍的绵密之音,仿佛自她指下就能够流淌出清澈而连绵不绝的泉水流溪----仰头好像还有一片特别高特别远的天,流音直闯天际,荡开辽阔空茫的一个世外桃源,那里有鸟儿鸣唱、开遍繁花......却又好像是一个无人的谷底,所以那乐音才会一遍遍反复回荡,能够畅快感受着那清泠的泉水淌过人心。 世间莽莽,于万千人中能觅一知音,实是胸中豪情澎湃,倾波难抑。清风几次不由自主地手抚腰间木笛想与之相和,然最终也未能鼓起勇气成行。直到一曲过半,才恍然回神,四处遥望,不知今夕何夕。却发现场中端坐着的女子,有意无意间竟偏头朝向自己所在,眼眸里闪过胜利一般的挑衅,笑得冷艳。 清风立时发现自己刚才是中了有意施为的幻音而产生了异境,这在两方劲敌对战中最是大忌,稍有不慎就会走不出来;到了那个时候,即使对方不杀你,也会因走火入魔而万劫不复。 清风暗自屏息凝气,全神戒备着重新审视这位不能再轻易小瞧的“明月姑娘”。能够成为飞星楼魁首,她的乐艺确实不俗----全场六位明黄少女模仿飞天神技中的舞蹈动作,或写或画、或读书简或执棋定乾坤,甚至还有一位同拨古琴琴弦发出嘹亮之音的的舞者身处其中,可再怎么眩目多变的效果,却都夺不去众人集中于明月姑娘身上的眼眸!而她只是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以一个乐师的身份侧面为众舞乐女子奏出音调罢了;却成为由她所坐花芯之处向六面延伸,花开花闭以静制动,引得众女反为其乐音伴舞。 一曲既终,飞星楼里呐喊掌声连连。清风脸上再无嫣色,她唯一注意到的是明月姑娘再也没向自己所在方向看上一眼。 眼见明月退场,清风脚下不停地也向后台步去。很快便有两个冷着面色的精壮男子伸臂拦阻清风去路,“贵人请留步。” 清风看他们一眼,双手同时叩击直封二人xue道。一言未进直接动手,对方怎可罢休?壮汉们也不是等闲武夫,行动虽不够轻便却是身手了得之人。横臂格挡,硕大的重拳击向清风头部。清风双手收招并不与之硬撞,身子飘然后退,生猛的拳风侧袭,眼看着适才置身之处的墙壁上豁裂了两个大洞。鸨母mama终于艰难扭动着她那水桶般的腰身,气喘吁吁地赶来:“发生什么事啦?哪个不开眼的竟敢在飞星楼撒野!” “你是管事的?”清风看着这个犹如南瓜老伯身材的花哨妇人一到,两个壮汉立即靠立两边不再出手。 “是啊,我就是~姑娘怎么称呼?”八面玲珑的鸨母mama,哪怕对方前一刻还是与自己手下打斗之人,却也能在下一刻堆上满脸笑纹迎面恭侍。 清风面部表情地亮出令牌,“飞星楼以已故公主之名为噱,侮其清誉、有损朝廷颜面,奉荣王爷口令:立刻撤消亥时演出,今后不得再以公主之名行任何利事,违者按欺君罪名羁押论处。” 鸨母mama听得脸上层层变色,但丝毫不妨碍她口中舌灿莲花地吞云吐雾:“唉哟!原来是荣王府来的姑娘,这可是大水冲了龙王庙啊!您说的小的一定谨记,飞星楼日后还指着王府能够互相照应哪。”连连作揖,捧着清风手臂就往门外相送。清风也不跟她计较,反向轻抬将袖口抽了出来,便头也不回地步出楼去。 这么轻易就送走了瘟神,鸨母mama望着人来人往的楼口发呆出神。却被身后突来搭上的一双手吓得缩了脖子:“唉哟妈呀!我的小姑奶奶要吓死人啦!” 明月歪着头,眼神也一同瞅着楼口方向,“她是朝廷的人?” “是啊,不过明月啊,你觉不觉着......”鸨母回头为明月一下一下顺着乌黑发亮的长发,声音小小的呐呐的,“这个姑娘长得跟你好像啊?”却未得到一字半句回答,手中长发也被抽走了,明月稍有兴致的表情渐收,转身留给鸨母一个懒懒的、缓步离去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