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代过赴死
当承若弃车驭马,紧赶慢赶终于回到了中原金碧辉煌的都城长安。一路上越想越觉得心中着实不安,什么都想到了,连家都来不及回便策马疾奔荣王府第;却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与清风前后不过数步同时露面于王府大门。 面对承若诧异却安心的神情,清风心里有苦说不出。此时已至九月,其实她上个月提前三日便已到达京城;奈何途中遇到一个蒙了面的强罕劲敌,打也打不过,死也死不了。 对方仿佛知道她会施展轻功逃脱,便时刻留心着自己的脚步动作,每有可能便断去来势;论身手,清风实在不与对方相当,但人家仿佛戏弄一般倒也不下重手,直到清风不再急行赶路,对方才又像是从未有过的消失了形迹。 她心里大概明白对手是谁,只是此番举动目的何在?却不得而知。但这样便无法独领重罪,眼前这个人当真要陪自己一块送死?就在清风决心先去一趟齐王府时,承若替自己敲开了荣门。也许这是承若殿下第一次来到荣王爷休憩的正厅,他坐在精雕细粹的檀香木椅里四面张望着,而清风便跪在身前红毯上。 “没回来?”荣王爷一反常态笑得温和,让承若心中放下了惴惴不安的心弦;然而王爷身后的靖刚绷着铁青的脸、手执护刀伫立不动。 “是啊,飘雪姑娘找到了命定之人便是渤海太子,当年华姑姑未能联姻的遗憾现在正好借她之手完成,也说不定是一桩美事。”承若一旁帮腔,知道这个荣伯父最疼爱的就是胞妹落华姑姑,也许就这样不了了之的解决也没有什么不好的啊。 “哦?是吗?清风你自己说说看。”荣王爷慈爱的双眼带着笑意,似乎内心真就这么决定为中原渤海两国办上一场大好喜事。 清风跪在原地,没有抬头,惟有口中之言与这场欢喜盛事毫不相符,“飘雪所有的责任,清风愿一力承担。” “你承担?!”随之而来的铜马摆件夹裹着金戈风势,幸好承若眼明手快于空中用力一抓,夺了过来;却也挡不住荣王爷盛怒之下大步而来的咆哮怒吼,“喂不熟的白眼狼!她是什么身份?知道多少中原皇朝的秘密?说不回来就不回来你由着她?” 靖刚撇于承若一记轻蔑的视线,双手递与荣王爷温热的香茶,“师父莫气。那个贱人不回来,徒儿就去杀了她相好的;再不就直接宰了她带回来,这中原出去的贱人,定让师父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承若怒目而视,正要反驳这个下人的妄言,却被荣王爷新的兴趣所打断。他接过茶盅,原本就手便砸向清风头顶,但中途又收了回来用碗盖拨了拨上面的茶末子,喝上一口,“这么说你愿领受飘雪所犯下的所有惩罚?” “是。”简短得不曾有过犹豫。 “你跟我来。”荣王爷转身就走,也不管清风是不是会因此逃离。靖刚回头擅自滞后,想要监视厅中二人,却被荣王袖箭反手重创一记,捂着伤口只得随之而走。 清风承若跟随荣王爷一路进得皇宫大内,穿廊跨院,于东局正中一座蔚为壮观的建筑外停下脚步来,抬头望去,上面龙飞凤舞地书写着“四季堂”三个大字。 虽然身为风字堂主人,但清风从没有见过主堂四季殿的模样。堂中少女无数,但无论如何每人只穿一种色彩,前来引灯开门的两位便是相同服饰的浅蓝浅绿。 拍开一扇门,是一间较为宽敞的静室,荣王爷华服曳地缓步而行。“你们留下。”当他走到尽头之时,中指轻扣机关应声而启;便见凌空飘落四道彩影----竟然是四季殿内驻守多年的暗使掌顾。“东青鸟、西白鹤、北玄鹰、南朱雀,”随着荣王声起,四使各执春夏秋冬四个方位,面含微笑,额点朱光,仿了飞天画壁中婀娜多姿的不同形态单肢而立。“呵,别看她们美轮美奂,死在她们刀下的亡魂也不计其数,稍不留神便会被削得比五马分尸还更惨烈。”忽的,荣王爷顺手将身旁摆放着半人高的一只青花宝瓶扔进刀阵中----就那么一刻,连一星半点瓷片都未曾迸落,只留下了空中碎如尘埃的粉末簌簌而下。 承若清风这才发现,她们每人手中都执了一把水光长刀。说刀又不是刀,看似绵软柔韧,犹如飘带划天;可自四人接令而舞之后至今不见疲态,四片刀锋循环往复、变幻莫测,风声猎猎、刃影渐消。 仿佛知他二人心中所想,荣王爷故意久久不说要求,偏令四女在此间白白舞弄。“此阵主人原本你们也都听说过,便是已故的八公主落华生前留下的作品。”荣王爷抚了抚衣摆前襟,目光穿过刀阵重新望向二人。 “我这个胞妹天资聪颖,不爱女红,偏偏对剑术箫管之类兴趣犹为浓厚,就像你一样----”捏着襟摆的右手空出食指来瞅着清风,丝毫看不出他心中所想,片刻又隐去了那似乎从未有过的感情痕迹。“此阵名为‘穿花碎雪’,很优雅是吧?她就爱搞这一套门道,创一个剑阵还非要起一个诗情画意的名字。无聊!不过这个阵法倒是极有意思的。 “没有一个人能够悟出她毕生所创,也没有一个人能达到她剑下的威力。”刀光之后荣王爷来回踱步,状似得意的说道,“她们从小都是落华亲自督训的孩子,但如果以这四女分别行其方位,不仅使穿花碎雪之阵简单得多,威力更盛让敌人在劫难逃!” “您要让清风过阵?”这怎么可能,这明明就是送死! “如何?飘雪本来犯下的错就要遭受粉身碎骨之刑,你想替她承担,这便是第一个考验。” 面对刀斧加身,就连承若也会心生胆怯。他绝不可能允许清风就此犯险,但这样完全没有把握的绝境,自己也很难迈出舍身的那一步。胃里一连沉下数口重重的叹息,再次睁开眼时,他豁出去的大喝一声:“我来!” 然而比他更快,一道青影自身边跨过,冲着那股疾速吞噬人心的刀光剑影纵身一跃,已如一道离弦的箭射出。快到承若伸手都来不及阻止的绝望,眼看着那道碧影以极为扭曲的轨迹正侧几个空旋消失在刀影里......又一次要失去她了!又一次眼睁睁的束手旁观!是自己懦弱,迟疑,不够勇敢,原来......她的一次次离开都是自己这双不够承担的手挽留不住。承若顿时失去了所有的力气,无声叹息,双膝跪倒在地。 荣王爷也看到了,十七年的压抑在霎那之间解脱,原本他笑了,推开静室尽头的另一扇门打算就此离开。然而一处轻响,转身时最初进入眼帘的那双白色小鞋上,层层青碧的薄绡随风微荡,那双握紧成拳的手,那清澈如旧的眼眸,唯有发间一段骤然截短的白色缎带碎在了尘埃中。 “穿花碎雪”大阵当即停摆,四女立刃俯首为礼,“恭贺姑娘过阵。”随即不顾荣王爷驱使便自行退去。荣王爷当时双目圆睁,大步上前,双手铁爪般扣紧清风双臂,冲口而出便是无头无脑地质问:“她告诉你的?!”她是谁?谁又告诉了什么?然而太长的时间,在荣王爷严峻而老迈的厉眼里,面对着清风平静无波的直视中,他查询不出丝毫与此有关的心虚痕迹。逐渐平复冷静的头脑令他懊悔自身这形于外的冲动本是不该,渐渐放松的指力下,转身前留有一句话:“下一个考验靖刚会告诉你,记得一个人来。” 目视他的背影消失在机关转交处,清风这才回头,看到平日里那自信张扬风采的少年此时呆呆地颓坐在原地,遥遥地看着她,不言,不动。清风走到他的面前,单膝跪地,看着他的视线也不说话,仅仅是看着。忽然,就被他那用力的双臂圈在怀中,一直一直用力。在那一刻,清风感受到了害怕,并非自己,而是他内心的恐惧。内疚着他的内疚,清风一下一下地轻轻拍抚,为他抚平着那脊背之上突刺难消的紧张与害怕。 药庐里,煨在火上的袅袅茶香沁人心脾。清风捡了几件飘雪平日里珍爱的玩物珠衫,收妥进一个小包裹;还是承若殿下想的周到,既然飘雪已叛,不日荣王爷必定下令烧毁所有与她相关之物。 “这里没什么好招待的,四季殿常年闭关、阴冷难耐,殿下喝些姜茶驱驱寒也好。”将茶水倒进白玉小杯里过一遍倒掉,才又亲手斟满送至承若面前。 承若神情依然有些恍惚,端了那只净玉小杯发呆,水温透过茶杯印上指尖暖暖的,便索性将它放在掌心。偏头看到清风低首自顾自的无声饮着姜茶,忍不住发问:“今日‘穿花碎雪’那般险境,你是如何做到安然无恙的?” 如何做到?想必荣王爷也有着相同的好奇。闻此,清风双眼自杯中上抬,那是一段记忆...... 只记得当时看到那令人目不暇接的刀阵,它的名字居然叫做“穿花碎雪”!同样出自母亲笔下的还有那卷手谕,手谕中那纤细优雅的文字----也许,就是从看到那字眼之时起,脑海中空明清静的世界变得渐渐有了斑驳的色彩,仿佛一面无波的湖水经一石溅起层层涟漪、漫延开来...... “‘用于战场杀敌,造成的威力和伤害确实过于巨大。但如果吟风赏月,碎雪穿花呢?使起来便是风起花落姿态万千......’” “什么?”承若看着她中邪般双目透着神秘而绝然的微笑、忽然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忙用手掌在她眼前乱晃。 “好像是很遥远的记忆,有一个声音告诉我----”说什么?闭目神往的回忆里,捏紧眉心的清风蹙起双眉,想不起来,就差那么一步!也许还有很多步!“只是当我再看刀阵之时,四轮光影渐渐明晰,那一个个凭空想象出来的步法足迹,只有那一瞬的机会----也许那些话曾经真的发生过,也许母亲想说:‘穿花碎雪’,以武力伤害为名,不如以身穿花雪而片片不沾身的闪避腾挪为轻功要义。不再伤人但求自保,我想那便是母亲对我的教诲。” “你啊,就像是铁骨铮铮的血性男儿,坚强、独立,仿佛永远都不需要任何人的保护,也让人望尘莫及。”承若不甘心却由衷地呐呐说着。 怎么会呢?其实当时清风心里原本也没有太大的把握,虽然脑中纷乱的意识里有太多往日的痕迹,但毕竟多数出于臆测,不该拿来作为一条性命的赌注。可当承若那句“我来”传入耳边,她再也不能沉默----绝不能让他受伤,便要抢在他之前行动;“惘生散”赋予的戾气在那一刻充斥其身心,不怕死、不要命,毫不犹疑的熟悉感觉再次回来了......事后想来,当时那迎着刀锋就此一搏的胆量再也不复存在,也许再给自己一次机会,可能就真的无法再回来了。但如此这般的感受,清风也只是再次端起冷掉的姜茶,将它一口饮尽,深深埋进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