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身陷囹圄
“嗑嗑----咔嗑”当靖刚在身后将两扇巨大的石门关闭之时,那微弱的日光也随之消失。阴冷的环境里,在不知名的远处通过石壁传来嘀嗒嘀嗒的水声带着回音缭绕,清风想若此时是夏日,这样的地方必是极好的避暑之所。 拾级而下,通过挂壁上那蒙尘已久的硕大夜明珠照亮前路,布满青苔的阶面显得湿滑而陡峭。绕过一座石制屏风,后面没有进堂;屏风上面的字迹年代久远,目视已无法辨认;横向两侧各有一道转角,清风选了靠左的一进继续前行。 进得一间小屋,里面杂乱的摆放着几个木箱、散碎的骨架上三两只老鼠吱吱叫着蹿来蹿去;看来是走错了方向,继而转回右廊,弯弯折折地绕着,前方豁然出现一个参差不齐的砖石大坑。自坑中望去,原来别有洞天,竟是石室的下一层;清风手撑在坑边轻松跃下,四处张望着缓慢前行。 在这样四下无人的幽闭场所,那仿佛永无止尽的水声又幻化作佛寺的钟声;走过高远的直巷,两旁青铜古人执手为礼,在脚边夜明珠的照耀下,被仰视的面目显得异常冷凝无心,而那钟声又似乎化作从青铜巨像口中发出的一样。走到尽头,两扇石门自行开启,随着她步步轻移,身前一扇扇石门向上消失,则在身后下落封地,撞出一阵阵此起彼伏的重音敲击着人心。终于,清风想该是到了她要抵达的地域,因为这间幽暗的深屋前面还站着一人;屋顶侧面,随着一扇旋转不停的水轮帆布摇曳出室内黑白分明的光影。清风不急着询问,因为她知道能够把这样隐秘的石洞展露在自己面前之人,性子不会比她更耐久,这个人必会主动亮出身份。 果然,四壁犹如水龙盘绕,被抽离的黑布下一颗颗明珠绽放出白昼的光辉。而这些暗卫尽皆退去,留下深屋尽头的那一人背影缓缓转过身来----令清风吃惊的并不是尔荣王爷的面目,反而是他头顶悬挂着“擎天教”的金框墨匾。“很吃惊么?我也很吃惊,你居然能单独闯过四季堂的镇殿大阵。如此一来,便算是通过我擎天教的考验。赐号‘飞凤’,以后乖乖听我号令,自然不会亏待于你。”而此同时,清风居然看到靖刚也抱着双臂默默从一角小门走回荣王身侧。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一向最重视中原朝廷威严的尔荣王爷恪己严人,怎么竟会做出如此之事?更别说“擎天教”一直是江湖上反对中原朝廷的势力榜首。 “还不相信?”荣王爷笑笑地向清风撇过一眼,“随本王来。” 步下层层暗阶,看来此处距离地面是越来越远;空旷偌大的天地里有很多隔间,也有很多面色麻木的奴仆井然有序地做着什么。仿佛地狱一般,也不知道这上方的人间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所在。 路过一处隔间,横出半截床铺来。上面躺着的人赫然是京兆府尹杜如远,只见他双眼紧闭,面色发青。照料他的人见到荣王爷忙起身执礼,“王爷千岁!” “他怎么样?”看到清风停留的视线,荣王爷故意询问属下。 “柒号处理妥当,今日就可以送回去了。” “好。”王爷提步继续前行;但身后之人没有再跟上来,王爷回头,“不听话的人就是这样的下场。怎么样?做好你的‘飞凤’,为我‘擎天教’办事,你不是想替飘雪受过吗?做到了,我就放过她。否则捏死她就像捏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说到后来,荣王爷的声音已渐渐从齿缝流出,不再戏谑。 尔荣王爷的一个眼神,飘来一缕柔香。红纱软裙下铺着鞋面上的点点珠光,缀了樱红的额饰,细长的发丝扫过肩头;相同的面貌,不同的是神韵----明月略带挑剔的眉眼,含着笑斜看眼前这位青衣少女,绕在指尖的一缕发丝放在唇边把玩着。 “‘凤双天’,飞凤、凤舞,一善轻功、一重舞技,如何?是我‘擎天教’最值得骄傲的双姝了不是吗?哈哈!” “不可能,”cao纵朝廷命官,任意而为,“我不会帮你做那种事。” “不会吗?六部以兵部为首,官员们在一个月内连续遭遇不测,看似除掉的都是有违国本的恶官,但其中有多数是愚蠢、不为我用之徒。杀了他们,或多或少对我擎天教都有好处。而你本不是使剑的,击杀手法都会在伤口上有所显现。至此,还能把自己撇得干净吗?”清风错愕,直到此时她才发现原来局中局,自己也不过是人手里的一颗棋子。 清风挥袍,单膝跪地。“大不了一死,没什么好怕的。”将刺杀命官之事公诸于众,也好过助纣为虐、自己恶心。 “不管那什么飘雪了吗?大义凛然了半天原来都是假话!”“凤舞”的红袖甩在清风脸上,妖娆着咯咯直笑。 “你已知道我太多的秘密,事到如今,”荣王爷自靖刚小心捧着的红木盒里取出一只黑色小瓶,“两条路:要么老老实实接受‘飞凤’加入擎天教;要么喝下它,变成与它们一样的绿皮毒人,寿数经年而亡,从此不可回转、再无记忆。” “飞凤”盯着那只小瓶扯着嘴角轻抽鼻翼,赶忙蹲在清风面前咬耳朵,“只需要一年就解脱啦,你既然不愿意留下就要早做决定啊!” 然而清风没有立刻回应,她仰头望望荣王爷,又望望他手中的小瓶,他们身后那些麻木的奴仆依然有序地做着自己的工作,明月好像也过得不错,想不起来的母亲、承若殿下可能还有些美好的事物反正依旧想不起来,所以也不会遗憾不会舍不得。其实在她的生命里没有太多值得快乐的事情,真正要说快乐的,也就只有在竹林风那几年平静的时光...... 最后就在这众目睽睽之下,在这些希望的、不希望的人们的注视里,清风接过小瓶,拔开塞在上面的软木塞子,还没等鼻息闻出任何气味时便仰面一饮而尽。 承若策马于林中狂奔,三天了,距离闯阵已经整整三天不见清风身影。宫中值档中没有她出入的记录,青谷寺没有,药庐也没有。就是这个样子,什么都不与人说!明明她说闯阵结束就了了飘雪私叛之事,但或许只是沉默,那个反应不能算是证明? 一道利鞭袭来,承若眼看提缰不及便施展轻功自马身上跃,奔势过猛的骏马当下被抽断了腿骨倒在树下。“什么人!”正待拔剑四顾,鬼魅的影踪顿现,将他拔了一半的剑身踢进鞘中。“你武功太差,我不与你打。” 那人狂妄的口气却也不是吹嘘,话音刚落,承若才发现那人站在自己身后。崭新的墨衣有着规格的雪线纹理,襟口一对浅粉色的樱花绽然开放,长发后束用一条黑色绸带箍着尽数垂落于背后。“我把她交给你,等你回来,结果你还是保护不了她。” 原来,是他。承若执礼拜谢,“你做得对。......你一直是用武功控着她吗?” “是啊,要是让她跑了,我可追不上。”身为少将军北野武藏喜欢的女人,就不可能让她出事。 承若差点笑出声来,没有人比她轻功更好了。还是同小时候一样,蹦来跳去,像个兔子似的。 “但你还是让她出事了。”严苛的军人生活养成了他无礼、话中满含责备的口吻。 承若叹了一口气,“是,我还是丢了她。” 嘀----嗒----嘀----又下雨了,模糊的意识里身心漂浮在云端,无法思索、也毫无力气。偶尔睁开沉重的眼皮,那些人好像在给她喝着什么,然后又沉沉睡去。反反复复的也不知道过了多少次、又经过了多久的时间,周围很暗看不见天光,仿佛换了一个更为潮湿的环境,水声淋漓,一呼一吸之间似乎有着回音。 “初步感觉如何?”耳边响亮了数倍的嗓音让清风辨析那出自荣王爷之口。 轻蹙着眉,嘴唇干裂下尝试着睁开锁闭许久的眼。身子晃动着一如秋千般不安稳,她这才发现----褪去一身外袍,白衣束素,自己被关在一个不太大的笼子当中;而一双瘦削纤白的手腕上已被磨出红痕,擦破皮的位置并不能使她多看一眼,因为吸引她更多注意力的是那扣着相同质地的宽镣悬锁在四壁与笼顶交接的地方。脚踝上也有锁链,连接着一旁千斤重的沉铁球让她无法移步太多。清风使尽最后的力气扯了扯腕上的链子,才发现这座牢笼与锁链居然是精钢所铸! “有劳王爷费心。”和之前杜大人的待遇居然完全不同。清风暗自聚敛内息,好在没有被废掉武功,这样就还有逃出去的机会。然而功行腹间,忽然一阵冷凝,紧接着火辣辣的灼热仿佛要将她燃烧殆尽,心中顿时诧异,怎么回事?内息受阻,清风强行要将其导正复归,奈何使力越猛、逆流越快,不多时强自聚集的功力顷刻间就被散消殆尽。 “还不到时间吗?”尔荣王爷正在纳闷中,忽见她颊边汗流如水,向旁边点了下头,“差点忘了你忍耐力还是不错的。”接到命令,靖刚立刻取出一罐手掌般大小的漆瓶,走到清风面前。仿佛知道那是什么,清风避无可避,咬紧牙关就是不开口。然而靖刚指腕用力,扣住她双颊,生生将那浓稠的绿汁倒了进去。在那一个时刻,清风忽然想起了戏台上牵线木偶咿咿呀呀地唱着什么,便放弃了;脑中不再抗拒,麻木的抬起眼皮,看看靖刚又看看荣王爷脸上的笑意。唇齿仿佛不再是自己的,那异常甜腻的药汁也没有回头路般一径灌涌而入;染绿了不知是谁人的舌苔齿缝,而且极其配合的乖巧下,任凭他人随意料理。 直到看她将整罐药咽下喉头,靖刚才松开钳制,退回到师父身后。 “这就可以了,”荣王爷满意地点点头,“最后这一罐加强了三倍的药料,想来是不会出纰漏的了。”空悬多日的心终于可以放回肚腹中,齐家那个傻小子还在满京城无头苍蝇似的乱找乱翻,那就让他去找好了。 当所有人都退去,这潮湿腐朽的洞窟再次归于黑暗之时,滴落在清风脚边的水声又成了唯一的音迹。在汗湿重衫下,洞中阵阵阴冷的风呼啸有如鬼魅,无法将衣裳吹干反而更添彻骨冰寒。 额前的湿发沾在脸上痒痒的,但是高高悬吊着的双手没有办法将它拨开。这里感受不到时间的流逝,自己已经消失多久了呢?他,在为自己担心吗?如果不曾在他身边出现过,该有多好啊。 这些天,昏昏沉沉度过了半醒半睡的很多个时刻,隐约感受到他们又来给自己喂过一次药,然而无力反驳。如果她的生命中再也看不到阳光,呼吸不到外面干净的气息,就这样漫长而没有终点的虚耗,未尝不是另一种活着的方式?生命于她从来没遇太多的期待,没有惊喜,也可以忽略痛苦和绝望,便会无感无伤。然而,她的内心深处,想要看一眼那个人,只要一眼----清楚地看看他的长相,好像自己还从来没有认真地观察过他的脸,记住他的模样就够了。 有了这样的欲望便无法坦然赴死、抑或安心沉沦于这个不为人知的幽暗地狱。她的呼吸开始变得急促,跃跃欲试的情绪渐渐流淌在本已死寂的血液中,是那般鲜活而渴望。忽然全身一阵冷凝,自脚尖蔓延而上的利刃直穿骨髓......疼痛尚可以忍受,但仿佛皮rou里钻出千万只蠕虫的无情啃咬却让她麻痒难耐!手腕在翻转钢镣的反复磨损下已变得血rou模糊,然而她的意识却完全顾及不到那里---- “蘑菇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耳边,那是谁的童谣稚嫩而欢快的唱响?清风用力闭紧双目,在脑海中寻找着那陌生又熟悉的痕迹;幻境中没有了轻功的优势,脚步沉重,一步一移得极是艰难;未等她拼命赶到面前,对方便化作零星尘埃流散于虚无之相,紧接着下一个场景带着诱人的气息迎风而至: 追赶着满谷的彩蝶,一个雅致温柔的女子着一袭长裙,面含笑意地款款走来。用手中的绢帕耐心地为自己擦汗,绢帕上粉红色的海棠花招展着越来越明显,然后那女子便携了绢帕向后退却,直到不见...... “母亲----”清风的声线中已喊了哽咽,飘着漫天雪瓣的冰天绝域里封朔万里,青蓝的世界任凭她如何呼喊都没有人回应,没有人迹。身体里骤然飞窜起的那把火苗直直高过头顶,尚来不及反应,浅淡缤纷的花谷又染红了模样----焰墙中,依然是那柔雅女子双膝跪地,她为什么不扑灭身后燃烧着的竹屋、为什么不挽救那开遍一年一季的海棠林?明明那是她们的家啊!可她依然露出了绝美的微笑,仰面而望地口角中那长长的深血滑落衣间。那一天天地都变色了......血红残阳下,微笑的她在看着谁?而自己又在做什么?一切消却了声息,呐喊都变的没有丝毫力度。最后的最后,都在这一刻覆盖了所有天地的暗掌落下,惊醒了汗流如水的清风。 “哈......哈......”犹如濒死的鱼儿,她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好累!为什么人活着要经受这般痛苦?努力抓攫自己仅剩残存着些许的清晰意识,清风心里默念着《道德经》的原章要义:“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 “上善若水----”“嗑咯咯----”石门开启,靖刚单手掌握的托盘里,依旧放着那只漆制的黑色小瓶。清风克制不住浑身的颤抖,便将视线转到另一方。漠视于他,心中默诵“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於道。” 靖刚将小瓶拔开木塞,在清风鼻底来回游移。“不想喝吗?据上一次至今,已经两天过去了,相信你此时内心深处非常渴望得到解脱。” “......”想不起来下面的句子,清风痛恨着此人的火上浇油,只能将原章重新默诵----“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 碰了个软钉子,一向脾气暴躁的靖刚也居然不再强求,“反正师父说了,此毒你已深入骨髓,喝不喝也没什么要紧的;至于你自己难受,那是活该!哼!”反手将药一倒,便拂袖而去。 “上善----”清风盯着他的背影直到消失在石门后,才无声地叹了一口气。一直以为这些加诸于身的惩罚是她动了不该有的念头;然而刚才靖刚出现在门口时,她便已明白了这是中了药物的影响----青翠柔和的是竹绿、是箫管、是活着的希望,然而幽深晦暗、无法存活于太阳之下的便是这浓汁毒物的色彩。她不能被控制,也不该被控制。否则,就会变成牵线的傀儡,周身遍布着可怕的绿色,成为被击杀的怪物其中一个! 更让她难以忍受的是记忆的无情消退,那些遗忘中归来不久的人和事,那些温暖的欢笑、刺骨的绝然都不该被一笔抹煞!沸火熔炼中,越来越多的记忆跳跃着往日的色彩,错位的时空......那是谁的哭声,哭着哭着又笑了,笑声不绝...... “道可道,道可道!道、道可......道......”再也无法用经文令自己的内心平静,再也无法把它念进心里,挣扎着,妥协中,唯有一遍一遍的念出声来,用行为反控意识这最粗劣的办法让自己停下来,直到本就所剩无几的体力和精力虚耗殆尽,口干舌燥中周围的一切终于归于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