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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回忆

    被带走的那个人果然没有再回来,而且就在第二天的上午,又有两个人被带走了。一个人未回,另两个人却又走了,这让牢里的所有人都感到了不安,他们本没有抱有生的希望,因而并不惧死,但他们却惧于这种不可捉摸的消失,消失虽然也是死,然而它却裹着一层厚厚的神秘,一种令人心悸和慌恐的神秘。

    “不是说一次只带走一个吗?他们为什么带走了两个?”项世敏问老猫。

    “谁说过一次只能带走一人的?”老猫似乎懒得回答这种问题,但还是回道,“带两个或者三个很正常。”

    “我们一共来了二十一个人,才还不到两天时间,就走了三个。”项世敏的脸上显出了焦急神色。

    “你可以放心,”老猫懒洋洋地说,“小鬼子提人总是排着次序,从前面的一号牢房开始,一间一间地腾空,对面是三号牢房,我们是四号,是最后一间,等提到我们这里,至少也要半个月的时间。”

    “我不是为我。”项世敏的脸有些发红,“那些牢房里关着的都是我们的弟兄,我们不能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死啊。”

    老猫仍是一副懒洋洋的神态,他说,“那有什么办法,各安天命吧。”

    “我们不是要有行动吗?什么时候开始?”

    “时候还未到。”

    “什么时候才能到?”

    老猫瞟了一眼大牛,大牛正闷头坐在床边,他正有一件很重要的事要做,他要趁放风之前,把准备同山豹说的内容再默记一遍,他很担心自己会遗漏某个细节,因为计划中的每个细节都很重要,都关系着他们的生与死。

    “到的时候自然就到了。”老猫显得颇不耐烦。

    “能说详细点吗?”项世敏仍不甘心。

    老猫似乎被追问得无可奈何,说,“只是还差一点。”

    “差的是什么?”

    老猫把头别向一边眯起了眼,嘴里仍嘟囔了一句,“做个梦醒来,也许就不差了”

    项世敏不愿意再和老猫纠缠,他把目光转向陆天宇,希望能从陆天宇那里掘取一些信息,哪怕是一丝安慰,可是,当他眼睛转过去时,失望却更甚于同老猫的对话,老猫至少还可以回答几句话,而陆天宇却是双手叉在脑后,微合双目仰靠在床上,不知是睡觉还是在养神,仿佛这个世界上的事,与他都没有任何关系。

    项世敏只好不再做声,斜靠在床头怔怔地盯着陆天宇,他其实很羡慕陆天宇的那份恬淡与镇定,更很好奇于他是怎样做到的。他并不了解这个人,所有的了解,只是一些零星的关于这个人的传说,传说往往会把虚构的事神话成真实,又把真实的事虚构成神话,而陆天宇就是裹在重重迷雾里的影子,不可捉摸,不可触摸。突然又想到老徐,这同样是一个不可捉摸的人,他为什么会重复出现在自己的梦里?想到了老徐,他便想到了衢州,这时候,思绪与记忆像迭起难抑的潮水,将项世敏猛地推回到了三个月前。

    浓黑的硝烟掠过衢州已被炸得破烂不堪的城墙,守军仍从碎石乱砖中顽强地探出枪口,只要枪声没有停止,城池便仍在。日本兵已经冲得精疲力竭了,但他们还在冲,冲在前面的人倒下去,后面的人就踩着前面的尸体再向前冲出几米,虽然他们知道前进几米的自己仍要倒下,但他们的脚步却没有停下,他们的rou体此时己不属于自己,驱动rou体向前冲击的是远在本土皇宫里的那个瘦小的天皇,虽然那只是一具瘦弱的驱体,但他却能把自己的野心和意志注入到远在他国的成千上万的强壮驱体的大脑里,使那里只存着一团亢奋的虚幻,虚幻中除了惨淡的白便是无垠的黑,还有联系这黑白两界的殷红色的血。

    尽管rou体是被疯狂的精神所驱动,但rou体毕竟仍是rou体,它不可以阻挡金属弹丸的惯入,当弹头在rou体里翻滚时,rou体瞬间就变成了一堆无法被精神所cao控的废rou,所以,他们每前进一米,就要丢下这样一批废rou。他们暴怒了,他们认为自己一往无前的武士精神是不可阻挡的,包括飞来的子弹。他们鄙视所有的人,他们有一种妄自尊大的传统,他们总认为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优秀的人种,于是,妄自尊大就成了他们的本性,当他们还生活在衣不遮体的部落时代时,就以傲慢的口吻致书当时强大邻国。

    现在,他们更加鄙视横在前面阻挡他们的人,在他们的认识里,前面的这些人,软得豆腐,随手一拍即碎成粉渣,不然,又怎么会从东北打到华南,从上海打到宜昌,太阳旗在中国的土地上横行无阻的挥指,他们相信自己拥有用几十人的意外伤亡歼灭成千上万的中国军队强大力量,他们对些深信不己,所以在他们所写的战报里一定要按照自己设定数据来写,他们决不相信事实,他们相信那些所谓事实只是伤亡残重的对手胡编乱造出来的,他们的这种煞有介事,竟然也窘得自己的对手们不敢相信自己的战报数据,以至于小心翼翼地抹煞着自己的功绩,于是更多的日本人狂热地相信了自己的力量,他们纷纷穿上军装,拿起了杀人的武器,像强盗进村一样涌入了中国。

    然而当他们真正面对那些被形容成豆腐的对手时,脾气便一天天变得暴躁起来,他们一挥手,的确可以把对手打得无影无踪,可当他们收回手时,对手却又出现在面前,于是再挥去一手,可是这一手却是拍在花岗岩上,立刻就能折断手腕。暴怒之后再倾力拍出,对手便又消失在空气里。如此反复,如此折磨,使这些自认为优秀得无与伦比,并且满怀信心要在三个月的时间内吞掉这只庞然大物的日本武士们在焦躁中郁闷了五年之久,他们已经感到了无可奈何地失落,他们不怀疑自己力量的强大,他们只是憎恨对手百折不挠的顽强。面对这样的顽强,他们的武士精神开始变得猥琐,一切沆脏的手段都成了这群所谓武士的兵器,于是,毒气就成了他们最不可离手的武器,每每到了力竭无望的时候,他们只能靠毒气瓦解对手的顽强。

    登上衢州破碎城墙的日本兵就是戴着防毒面具的,他们已经无法尽情高呼胜利了,在他们的脚底粘满了对手和自己人的血还有爆成酱的rou泥。

    城破的时间是在凌晨五点,就在城破前的三小时,衢州机场正处于一片忙乱之中。

    机场办公楼的灯光在隆隆炮声中忽明忽暗地闪,闪得很诡异,把在楼内匆忙穿梭的工作人员的影子扯得忽大忽小,若隐若现,犹如鬼魅。并没有人去注意影子鬼魅般的恐怖,他们很匆忙,因为有更多大的恐惧正压在他们心头,所以他们的脚下就越发匆忙和凌乱。满地狼籍的碎屑,被穿堂的夜风忽地吹起,在楼道间飞窜,猛地飘出了几片,荡出了窗口,从机场大楼上飘落到楼外的cao场,犹如撒下了不祥的纸钱。

    一片飘落的纸被风托着,悠悠地荡到了陆天宇的面前,陆天宇伸过手去接住那张纸,并没有看,只将它撕成了几片,扬在风里。

    一队士兵严整地列在他的身后,这些就是他的士兵,人数并不多,但是能跟着陆天宇留下来的,必也是机场警卫大队的精髓骨干。机场总部在几天前已撤至福建,但机场各部仍驻有留守人员,项世敏便是其中之一,对于这些留守人员,司令长官在临走时十分犹豫,他叫来陆天宇,对他说,“不要等到万不得已才走,这些人都是国家的精英,我不希望丢掉他们其中的任何一个,你要给我一个不落地带回来。”

    司令长官并没有等来陆天宇的回应,他很奇怪地看着陆天宇,问,“有困难?”

    “有。”陆天宇回答。

    “我知道,”司令长官说,“所以我把你留下。”

    陆天宇犹豫道,“我会竭尽全力,包括付出我的生命,但是,您给的任务,我未必-----”

    “未战而气先馁,这决不是一个优秀军人的素质,你的命要留着,任务也要给我完成。”司令长官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口吻说。

    陆天宇将两脚重重地一扣,答了一声“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