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突围
一颗不知从哪里飞来的炮弹突落到了机场的跑道上,爆炸的冲击波裹着刺眼的强光扑向机场大楼,大楼于是一颤,大楼内的匆忙突然停滞了,几秒钟后,匆忙又继续起来。 陆天宇快步走进大楼,他看到一楼大厅里已经站着十几名提着箱包焦急等待的人,他们在等仍在楼上忙碌的人,这些人虽然不是战斗人员,但却有着坚定不移的意志,既使危险已逼到近前,他们也要先把自己应该做的事情做完。陆天宇很懊悔没有及前他们带走,是战局发展得太快,令他和留守人员们都有些措手不及。现在,他们只有抓紧最后这点时间,去销毁那些遗留下来的冗重的文件。 陆天宇问其中的一个人,“刘主任呢?” “还在楼上。”那人回答。 项世敏正站在通讯设备科的门口,他的脸朝向屋里,很庄重地站立着,尽管屋子里充满着焚烧文件时析出的浓烟,仍不能动摇他的庄重,他在向这间屋子道别,因为这里是他工作过的地方,他没有太多的东西要带走,只在左手上勾着一只黑色的皮箱。 “该走了。”一只手在他的肩头拍了拍。 项世敏回过头,看到的是一身深色中山装的刘主任。刘主任是留守在总站的最高长官,个性深沉,一如他的着装,总是与众不同。 “是。”项世敏应了一声。 刘主任向走廊的尽头望了一眼,问,“那边的人都走了吗?” “可能吧,我没去看。”项世敏回答。 “哦,”刘主任说,“你帮我去看一圈,我还要到上面一层去看看。” 项世敏应承下来,走廊上每间房的房门几乎都是大敞着,项世敏一路看过去,没发现有人,然而走廊尽头的一间屋子却是关闭的,关得很紧,项世敏轻推了一下,竟没推动,这间屋子是军务处徐中岳的办公室。他是走了还是没走?项世敏立在门口疑惑不决。 徐中岳没有走,此时,他正独自呆在办公室里,屋里没有开灯,地上放着一个焚烧着文件的脸盆,火光不断地从脸盆里跳起,摇动着徐中岳映在墙壁上的巨大影子,徐中岳就蹲在火盆旁,他的手里捏着一张纸条,眼睛直勾勾盯着在火盆里摇摆火苗。 门突然撞开了,项世敏一步闯了进来。徐中岳猛地一惊,忙将手中的纸条一抖,纸条便晃晃悠悠地飘进了火盆里。徐中岳直起身,整了整军服,想说什么,但却没说出声,样子很是有些尴尬。 其实项世敏要比徐中岳更为尴尬,当他撞开门,看到徐中岳的确仍在屋里时,就禁不住要怀着歉意说,“对不起,没想到你还没走。” 徐中岳搓了搓手,笑了笑,又指了指地上的火盆,“你看,这么多机要文件要处理,这些东西总不能留给日本人吧。” 项世敏瞟了一眼火盆,火盆上跳起的火苗正将一片燃烧着纸条顶了起来,火苗一晃,那张纸片就飘出了火盆落在了地上,纸上的火也倏然熄灭。 “是……是刘主任,他让我来看看……看看人都走了没有。”项世敏仍有些局促。 “哦——”徐中岳急忙提起身边的箱子,把军帽扣在头上,说,“已经都处理好了,马上走。”就迈步走出了门。 项世敏犹豫了一下,他看着地上那张烧去了半片的纸,心想,既然是重要的东西,当然不能留给日本人,于是跨前一步,俯身拾起了那张,却禁不住瞥了一眼上面的字,那上面所能看到的字是“……密切监视……速……上海哈尔德路19号德……”。偷看了别人的东西,就如同偷了别人的东西,这让项世敏很不自在,急忙甩手,将纸片投进火盆,又看着它燃成焦黑的一团,沉进火焰里,才转身离去。 趁着黎明还没有来到,守城的部队开始突围了。这时候,陆天宇和他的警卫部队保护着衢州机场的留守人员插进了突围部队的序列里。 先头部队在前面撕开了一个很狭窄的裂口,因为狭窄,乱飞的枪弹便能时时从裂口的两侧扑进来,这条裂口便成了一道随时可以夺取逃生者生命的鬼门关。即使如此,后续跟进的部队乱哄哄潮水一般涌入了这条狭窄的通道中。 抗战中的国军,在面对日军优势装备的残酷逼压时,常能表现出视死如归的豪壮,正因有此,狂傲不可一世的日军最终被死死地拖在这片被烽烟灼焦的土地上,前进不得,后退不能。然而对于“撤退”这个军事用语,国军将士们似乎并不能真正理解它的涵义,一旦闻听到这个词时,那种视死如归的豪壮顿时消失全无,这时他们对这个词的理解便只有一个意思,那就是逃命。于是,建制混乱,章法全无,乱哄哄只一味跑,撤退便变成了溃逃。然而,溃逃并不能挽救那些逃生者的生命,恰恰相反,溃逃时死亡的人数往往远大于交战时死亡的人数,沪淞战役如此,南京保卫战亦如此。 此时,陆天宇带领的这支队伍就裹挟在这股溃逃的人潮里面,蜂拥而前。 突然,两侧的枪声骤然紧密起来。 “鬼子过来了——”不知是谁高喊了一声。顿时,拥挤的队伍更加慌乱不堪了。 在火光映照下,人们看到了从硝烟里钻出来的日本兵,刺刀和喷射火舌的枪口犹如死神的獠牙和血口。突围的队伍开始混乱了,许多士兵脱离了队伍,不择方向地奔逃而去,这恰恰是日本人所希望的效果,他们喜欢对手放弃抵抗的奔逃,他们的子弹可以很从容地追着这些人的后背,穿进去。 “不要乱,不要乱跑,听我指挥,跟紧警卫大队,听我指挥,不要乱跑——。”陆天宇在声嘶力竭的喊。 项世敏听到了喊声,就用双臂抱紧他的箱子,他的眼睛只盯住前面的陆天宇,绝不看其它地方,其实是他不敢去看,他紧紧地跟住陆天宇,绝不让陆天宇脱离开他的视线。四周是火,头顶是火,脚底下也是火,他感觉自己仿佛是陷在了火的世界里;爆炸声,枪声,还有喊叫声和惨叫声,他的耳朵里充满了世界上最恐怖的声音,突然,他还听到了一种奇怪的声音,那竟然是自己的喘息和心跳的声音;他的双只脚一直在快速而紧张地交替蹬地,他不敢有一丝的停顿,仿佛一旦停顿,他就会在瞬间被焚成灰烬,他不知道自己何以能如此奔跑,甚至觉不出一丝吃力,他感觉自己像是在飞,贴着地面飞。 渐渐地,火不那么猛烈了,变成了间隔很大的一团一团的光,而且很快被又甩在身后,爆炸声和枪声也随着甩去的火光渐渐地离他远去,然后消失。项世敏知道,战火已被他们甩在了身后,然而他仍旧这样奔跑着,没有停顿,因为跑在前面的陆天宇一直没有停下。他现在可以看清自己是奔跑在田间地垅之间,他很奇怪于自己为什么得以看清周围的景物,扬起头,便发现一侧的天空已经发明亮起来,那明亮应该不是被战火映照的,而是晨光。 借着晨光,项世敏发现,他们已经成了一支孤独的队伍,其他突围的部队仿佛一下子蒸发于无垠的旷野之中。好在他们的人还都在,陆天宇在,刘主任在,徐中岳也在。 当他们终于停下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呈现在眼前的,是一侧的无垠田野和另一侧的连绵崇山,枪炮声仿佛已凝固在了昨日,这里有的是近处村庄里的鸡鸣犬吠和远处群山里的鸟语莺歌,田野上浮着一层薄薄的晨雾,晨雾里隐隐晃动着农夫劳作的身影。这里的空气清新得像水洗过,令这群被硝烟熏呛过的人不敢大口呼吸,许是怕窝在肺里的浊气污了这里的纯净。恍惚中他们感觉自己一下子走进了另一个世界里,一个安静,祥和,而且闲雅的田园世界,这是一个陌生的世界,这是他们每个人都曾向往的世界,也许梦里有过,但只是匆匆瞧上一眼,便又匆匆离去。 眼前的景致突然让所有的人失去了支撑力,不约而同地瘫到下去,草堆上、田埂间、藤枝丛中甚至是土沟里,他们只需要能容得下身体的地方,他们没有择选一个舒适地点的奢侈想法,仿佛只要立刻倒下去,就已获得了世间最大的幸福。 不知躺了多久,大概是很久,陆天宇的头都躺得有些沉,他挣扎着站起来,活动了一下酸软的腿,他和其他人不同,他有他的职责,他挪动着踉跄的脚步,巡视着这支稀稀拉拉拖了长百米的松散的队伍,当他走到最后一个人的跟前时,竟然发现,这是一个穿着陆军军装的散兵,他应该是在混乱中跟上了这支部队,多出一个其他部队的散兵倒无关紧要,但是自己带出来的士兵竟然减少了一半,这让他感到十分心痛,幸好,他所要保护的机场留守人员没有丢下一下,这令他多少有些欣慰。他把目光伸向来时的方向,希望能从依稀蒙蒙的晨雾里,看到他的士兵向他跑来,哪怕跑来的只是一名,可是,晨雾好像是一道隔世的墙,没有他的士兵突破那道墙。他轻叹了一声,转过身,向前方望去,前方也是晨雾,依稀地可以看到前方的村落。 陆天宇走到刘主任的身边,刘主任的身子正横躺在田垅上,他用眼睛看着陆天宇,身体的其他部位却没有活动丝毫。陆天宇说,“刘主任,还能走吗?” 刘主任咽了一口唾沫,说,“不行啊,再歇一会吧。” 陆天宇说“好”,就在他身旁坐下了。 “我们现在到哪儿了?”刘主任问。 陆天宇指了指前方,说,“知道了前面村庄的名子,大概也就清楚我们所在的位置了。” 缓缓地有清风吹来,晨雾便很快被吹散了,犹如轻纱从他们周围抽尽,四周越发的清晰明亮了,而在这个时候,他们也才发现,有一群士兵正从四周向他们围拢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