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几日之后,宫里有太监来宣旨,石文炳带着几位夫人以及两个女儿前去大厅接旨。众人恭敬跪了一屋子,只听太监宣道:“康熙三十三年五月二十日,奉圣上口谕,将福州将军、正白旗汉军都统石文炳十四岁女瓜尔佳.玉嫣赐婚太子爱新觉罗.胤礽。于三日后奉旨入京,钦此。” 石文炳领旨谢恩,方将早已备好的钱财礼物送于宣旨太监,又让人引了来人去好吃好喝地款待一番,安排了上好的房间让他们住下。 众人皆散去,玉嫣回身过来牵住云瑞的手,面色哀伤叮嘱:“我这一去,只怕再难有膝下尽孝之日,日后只得由你替我孝敬爹娘了。” 云瑞沉默半晌,用力点了点头,勉强笑了笑说:“jiejie且放宽心,爹娘我自会悉心照顾,倒是你……”她迟疑了一会,接着道:“你入宫之后定要处处留心,保全自身。” 玉嫣神情微微错愕,觉得这话从云瑞嘴里说出来十分难得,颇为感慨:“瑞儿放心,我此去自当谨言慎行。日后你便是承了长姐的位置,切不可再如以前那般任性妄为了。” 云瑞眼圈泛红,转头一把抹去欲掉的泪花。 接下来的日子,云瑞时常不知不觉地盯着天空就开始发呆。有时候看着天空一愣就是几个时辰,就连话也比往日少了。她常听人说:一入宫门深似海。她只觉得这湛蓝的天空,倒与海的颜色相似得很。只是不知从紫禁城里看出去的天空和她现在所看的天空是不是一个样子?她也不知道,杭州的天空,自己还能看到几时。联想起那晚无意间听见爹爹说的话,她的一颗心就渐渐沉到谷底。 如此一来,少了她的嬉笑呱噪,整个府邸一时显得清净许多。三娘子以为她是生了病,急得忙请了大夫来瞧。她道没事,三娘子却非要大夫把过脉才肯放心。大夫替云瑞把了一阵子脉,只说她内心焦火旺盛,开两贴药,吃了过几日就会好。 府邸众人都开始数着玉嫣入宫的日子倒计时…… 进宫前的最后一晚,石文炳将玉嫣叫到房里长谈许久,便连三娘子也在外屋等候。玉嫣出来时,天已黑尽,面上看不出是喜是悲,只依稀瞧见脸颊上有两道浅浅的泪痕,想是哭过了。 云瑞躺在床榻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今日是玉嫣留府的最后一夜,她原是想到jiejie闺房与她好好告别,去时却得知爹爹已先她一步差人将jiejie唤了去,于是信步往书房那方去。到时只见三娘子一人独坐外屋,刚想跨步进去,三娘子冲她摇了摇头以作示意。云瑞见她神情肃然,只好退了出去。信步踱了一圈天色已然不早,里屋灯火依然,似乎没有见完的样子。 石文炳素来说话利落,少有这样与女儿长谈的时候,云瑞心生好奇,忍不住蹑手蹑脚往窗外挪了挪步子。灯光朦胧零星点点之间,隐隐听见屋里传来玉嫣极力压抑的哭泣声。然后石文炳沉重地叹息一声,说道:“石府荣辱皆系你于一身,明日入宫你便是太子的人,其他的儿女情长,当断则断。” 云瑞心头陡地一怔,慌忙逃离。她一路跌跌撞撞,已然不晓得是以什么样的姿态回的屋子,只觉得整个脑子都乱做了一团。她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听爹爹的语气,大抵是晓得了些什么。‘其他的儿女情长,当断则断’,jiejie竟有了心怡的人。是什么时候的事?又是何人?云瑞思忖一歇,一点头绪也没有。她转念一想,无论那人是谁,纵使与jiejie情谊深浓,恐怕今生也已经注定是有缘无份了。 夜风袭人,吹得敞了半壁的窗门哐哐作响。云瑞睁着眼睛盯着帐顶发了会子愣,突然想起后院子里的那颗长生树,三娘子曾说过,那棵长生树是她出生那日爹爹亲手为她种下的,每年在她生日那天都会差遣府里下人在树上系满长生带,红带绿叶相得益彰,映得长生树生机勃勃。 云瑞记得,自打她会走路起,尤其喜欢围着树来回绕圈圈,长生带随风而动,她就越发跑得起劲。之后的每一年,便有玉嫣陪着她绕着长生树跑圈圈,再然后,她与玉嫣约定,每年jiejie生辰,便会一同去为她系一条长生带。这个约定,今后怕是难以实现了。 想着想着,心中已经按耐不住,随手捡了外衫披上就往后院子去。五月正直春暖花开时,方一步入便是花香满园,尤其墙角那两株夜来香,如下更是开得娇艳欲滴。有风吹拂而过,带着浓郁的花香兜头兜脑地扑过来。 云瑞深深吸一口气,只觉得全身上下的疲惫与倦意随着缕缕花香消失殆尽。长生树自她出生时就种下,下月便正值十二年,虽算不上参天大树,却也高壮茂盛。 传说系一条长生带在树枝上,是与树同寿的意思。今日来得仓促,于是便将手帕取出,踮着脚系在枝上。云瑞退后几步遥遥看去,长生树立在如水银般的月光里,轻轻摇曳着满树绿生生的叶片,衬得系在枝上的手帕越发孤寂萧索。 五月二十四日,宫中的大队人马,执礼大臣,太监宫女无数,浩浩荡荡地执着仪仗等候在石府门外,排场极尽铺张。虽不是迎妃嫔进宫,然康熙皇帝顾念石文炳领兵常年驻守江南,为民生安定,天下大同立下汗马功劳,何况玉嫣此去赐嫁太子,仪仗规格竟比一般宫嫔更奢华些。一时之间,石府荣宠极胜。 花炮炸响,鼓乐齐喧,这样难得一见的排场引得街道两侧站满了前来看热闹和迎送的官民。 入京路途遥远,石文炳领了一支亲信需将仪仗队送到杭州边界处,再由京城来的将领护送进京。他面色肃然地策马在前,玉嫣则坐在马车里面,含着泪与家人告别。 云瑞强忍着不让自己哭出来,民间虽有哭嫁的习俗,但jiejie这次一去,怕是再难相见,她素来不是迷信之人,觉得出嫁本是一件高兴的事情,哭了反倒不吉利。何况jiejie与太子爷大婚时日尚未定下,今日这一别就更算不得送嫁了。 顾着规矩,玉嫣并不能说话,只临行前伸了手出来,照旧在云瑞头上轻轻抚摸了几下。吉时一到,仪仗宫人便大张旗鼓地往京城里去了。 云瑞冲着越渐行远的仪仗队使劲挥手,直到手臂酸软无力才放了下来。大街上看热闹的人逐渐散去,她依旧站在那里。这一日的天气很好,碧蓝一湛,万里无云。她将目光定在天边一角,春末初夏的阳光透过淡薄的云层,只觉得明晃晃地耀得人眼睛发花。 后来有一天,当带着暖意的阳光映照在金黄翠绿两色的琉璃华瓦上,泛着粼粼耀目的金色琉光,尽管一眼望去皆是一派富贵祥和的太平盛世之气。云瑞晓得,杭州城里即便是耀得让人睁不开眼的温阳,对她来说亦成了一种奢望。 云瑞十二岁的生辰,转眼就要到了。石府的这位小格格素来备受石文炳疼爱,是以每年生辰,虽不尽奢华却颇讲究。从月初开始便有下人开始cao持起来,这几日越发透出喜庆的气氛。廊上挂彩添灯,设灯廊,请戏班十分热闹。府邸下人们脸上也多是笑意,皆是盼着六月初六小格格生辰那日领彩头得打赏。 因着石文炳送玉嫣尚未归府,席面上一下子便少了两个人,三娘子cao持得热闹,吃完‘生辰宴’便领着众人去院子里看戏。请来的正是杭州城里最红的戏班,据说许多杭州贵胄皆把请他们上府搭台视作展现身份地位的象征。 三娘子招呼众人坐下,石文炳不在府,三娘子便坐着主位,云瑞是今日的寿星,自当挨着三娘子坐,然后是二娘子与四小娘。大家刚落座,台上便开始唱起了京剧《天女散花》。 戏班不愧是杭州城里最顶尖的,武戏的身段刚柔并济,音律铿锵顿挫更是极好。只见台上一边唱一边利用巧劲将两条飘带合而为一,再使带子的末端横着飘在空中,斜坠下来,活像一条长龙显现空中。台上天女唱腔时缓时快,身前飘带便随着唱音舞动,又似两条长虹在云端里风驰电擎一般,引得看台下一阵呐喊叫好,三娘子与小四娘亦是称赞不已。 《天女散花》是云瑞极喜欢的曲子,生辰必定点上一出。每次唱到最末几句:‘绿柳枝洒甘露在三千界上,好似我撒天花就纷落十丈;满眼中清妙境灵光万丈,催祥云驾瑞彩速赴佛场。’玉嫣便会与她打趣:“我就好奇你怎么偏最是喜这段唱曲,竟是里面藏了自己的名字。”今年唱着同样的戏,却少了与自己打趣的人,只觉得心里头一阵空落落的。
这是最末的一句,台子上两根带子在身后飘荡流转,好像御风而行的样子,接着又是一个‘鹞子翻身’,两根带子便一直保持‘套环’纹样,又惹得台下一阵赞叹。 云瑞心思早已不在戏台上,只是见众人兴致正浓,只得在这陪着听曲。戏台正巧搭在水桥边,一旁种的石榴树正是开花时节,石榴花大色艳,榴花似火,一阵风过,树头上的石榴花便洋洋洒洒抖落下来,飘得满园满地皆是。石桌上摆了茶水果脯,被落下来的石榴花这样一番点缀,愈发衬得相得益彰。 一出《天女散花》唱罢,台子上便唱起了《长坂坡》,又是一阵铿铿锵锵好不热闹。这样的武戏打得精彩,扮演赵云的武生方一出场,手持白色素缨枪,头戴夫子盔,着白蟒白靠以蓝边装饰,显得英气十足,单单舞弄几下,便述尽了赵云的大将风度,忠勇气概。 云瑞看得本有些心不在焉,看至此也忍不住跟着拍手,就连多日都没精打采的二娘子也端端坐直了些,倒像来了几分精神。云瑞一时觉得台上武生颇有几分赵云的英雄气概,豪迈豁达,实有些男儿真本色。 正此时,院子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众人皆是一愣,随后便见得一群带刀兵丁大步涌了进来。府上女眷何时见过这等场面,二娘子与四小娘均吓得花容失色,三娘子脸色虽十分难看,却也不惊不惧,起身站稳,正欲发话,却见领兵进来的正是家主石文炳,他此时身着官袍,面色平淡地一挥手,鱼贯而入的带刀兵丁便将戏台子团团围了起来。 台子上的人吓得跪倒一片,皆是一副茫然不知的样子。 石文炳目光在戏台上一扫而过,最终在扮演赵云的武生身上定了一瞬,下令道:“全部抓起来,收监候审。”一大群兵丁蜂拥而上,接着就是一阵哭叫呐喊。忽听一人怒道:“你们凭什么抓人?” 云瑞闻声抬眼去看,说话的正是那赵云打扮的武生。他此时正被两个兵丁押着双臂,双腿半跪不跪,抬头直视石文炳。云瑞这方看清他的模样,看起来二十不到的样子,略微有些消瘦的瓜子脸上,虽双眉紧皱,模样着实生得俊俏。 石文炳居高临下撇了他一眼,两片嘴唇带着似笑非笑的冷峻,冰冷冷说道:“乱臣贼子,还敢大放厥词。押下去!” 武生身子颤了颤,像是被石文炳那寒光闪闪、像利剑一样的眼神镇住,什么也没再说了。 一众兵丁飞快地来,又飞快地离开,搅得府中的女眷和下人们一阵莫名其妙。石文炳走在最后头,云瑞低低唤一声:“爹爹”。 石文炳脚下步子驻了一驻,声音放柔了些,道:“有什么待我回来再说。” 云瑞点了点头,看着石文炳的背影消失在黑夜里。 三娘子叫人拆了戏台子,又吩咐两房的丫头将受了惊吓的二娘子和四小娘分别送回去才回屋歇下。 是夜,云瑞睁着眼睛仰望着黑漆漆的夜空,长长地叹出了一口气。今日上演了这样一出大戏,全府上下只怕也没几人能睡得安稳了。 她忽然想起曾听过的一个民谣:本命年犯太岁,太岁当头坐,无喜必有祸。她当时只是一笑置之,没想到这方刚开了一个头就来了这样不好的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