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张先生以一句‘此女贵不可言’盖棺定论之后,瓜尔佳.云瑞便在众星捧月下无忧无虑地继续快活地过着她的小日子。至于这个‘贵不可言’究竟是怎么个‘贵’法,张先生却是神秘莫测说道:“此乃天机,不可泄露也。” 康熙二十九年九月,康熙帝以石文炳为官期间,名声极好,受百姓爱戴之由,任命他为福州将军。 如此一来,这个‘贵’字,便愈发在石文炳心里面埋了颗种子。上京授命折返的第二日,他便将三娘子立为正室,以彰显对母女二人的重视。二娘子素来识大体知分寸,对老爷做下的决定没有表现出丝毫异议。往后几年反而竭力协助三娘子将府里大小事情处理得井井有条,也博得石文炳不少赞赏。 石文炳内房虽有一妻一妾,然而两位夫人始终未能再有身孕,他虽从未提过‘纳妾’二字,香火无法延续却一直是他的一桩心事。两位夫人与他夫妻多年,自然明白他心中遗憾,几番劝说后,终于在康熙三十一年六月,石文炳迎了新夫人进房。 虽纳了新人,石文炳也没有刻意偏宠,与妻妾情谊不减,几位夫人面上相处融洽。新夫人却也争气,入房三月便传出喜讯,府上更加增添了几分喜气。 四娘子的娘家虽不是大富大贵门户,但也是杭州颇有名气的书香门第,是以为人也谦谨和蔼,知书达理,对两位格格也很是喜欢,时常与她们说谈逗闹,只是如今怀孕六月,身子渐重也越发不方便起来。 娘亲告诉云瑞,等四娘肚子再圆润一些,她便能多出一个小弟弟来,于是两个小丫头便一日几次地往四娘子房里跑,只盼着四娘子肚子里的小弟弟快点蹦出来。 这日云瑞又拉着玉嫣去看四娘,到的时候正她面色不大好地轻轻抚摸着肚子。两人跑过去,蹲在四娘子脚侧,一人一边地把耳朵贴在四娘圆滚滚的肚子上。 云瑞听了一会子,什么声音也没有,便眨巴着眼睛问:“四娘,是不是小弟弟又淘气了?” 四娘子摸了摸她的脑袋瓜子,笑着点了点头。 云瑞抬起脑袋,满脸认真地说:“弟弟不乖,瑞儿让爹爹罚他。” 四娘子笑着说:“还是瑞儿疼四娘。四娘这儿有小厨房刚送来的桂花糕,瑞儿吃不吃?” 云瑞是个小馋猫,一扭头瞧见红木桌上摆放的糕点,一溜烟地跑了过去。玉嫣还继续趴在四娘子肚子上认真听着,过了一会忽然大声叫起来:“动了!动了!” 云瑞听见,连忙把手里的桂花糕揣进兜里,兴高采烈地跑到四娘子身边,又把耳朵贴了上去,“是小弟弟要出来了吗?” 四娘子扑哧笑出声来,摇着头说:“他还要在四娘肚子里待一段时间才能出来呢!” 云瑞颇有些失望,撇了撇嘴挨着四娘子坐下,从兜里摸出一块桂花糕塞进嘴里。玉嫣站起来,一句话也不说,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只是一动不动地盯着四娘子圆滚滚的肚子看。 过了好一阵,四娘子才出声询问:“嫣儿今年便14了吧?” 玉嫣点点头应一声:“是。” 四娘子牵着玉嫣坐在身边,颇有感慨道:“我朝定例,八旗女子年满16之前便要入宫选秀,或留牌或赐婚皇室王公或宗室之家。我们的嫣儿,已经不是小女孩了啊!” 玉嫣闻言脸上一燥,羞得急忙垂下头。 四娘子拉着她的手拍了拍,“傻孩子,有什么好害羞的,女孩子家总有这么一天。” 玉嫣仍旧不语,垂着脑袋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云瑞终于把最后一块糕点囫囵咽下去,这才似懂非懂地仰着脑袋口齿不清问道:“jiejie是不是也要生娃娃了?” 四娘子忙掏出帕子掩嘴笑了好一歇,才渐渐缓过气来,宠溺地摸了摸她的脸,说:“若是快,明年瑞儿就能当小姨娘了,到那时瑞儿可得有做姨娘的样子,再不能顽皮淘气才是。” 云瑞高兴得一下子蹦起身来,绕着桌子拍着手道:“jiejie要生娃娃了,瑞儿要当小姨娘!” …… 康熙三十二年七月。四娘子果然不负众望争气地为石文炳添了一子,取名福泰。据说娶四娘子进门之前是请张先生算过的,他大笔一挥,只批了四字:‘纳之得子’。如此,福泰的降生,让石文炳在大喜之余也对张先生之言更加深信不疑。 连续一月有余,石府上下都是张灯结彩,弥漫着欢乐祥和的气氛。 有道是福禄双至,次月二十二日,八旗都统衙门行文之,呈上应届秀女花名册。瓜尔佳.玉嫣册上有名。 康熙三十二年十月。户部行文,召应届八旗秀女年节之后便要入宫习礼,得以在大选之日彰显德行,方不会失仪失态于凤颜天威之前。 二娘子自得知这个消息之后,时喜时忧。喜的是此番入宫,玉嫣若得留牌便是一件光耀门楣的大事。然而留牌却是一把双刃剑,一入宫门深似海,后宫众多娘娘们为博圣眷使的那些手与段把戏二娘子也是略有所闻的,况且玉嫣命格里虽有大富大贵之相,却多坎坷,这一秀选,也不知究竟是福是祸。 从户部行文到年节前后大约还有一个多月,是以二娘子每日都叫玉嫣勤学礼仪,免得到了宫里什么规矩也不懂,反倒失了体面,惹人闲话。 石文炳也不免俗套,四方疏通人脉,宫里上上下下倒也先先地便替玉嫣打点妥当。 玉嫣这一月余勤学礼仪,从站到走,从走到跪,从谈吐到仪态都俨然学得一板一眼,宫里规矩已是习得有模有样。 石文炳甚是满意,也许是因为玉嫣即将入宫选秀,石文炳这些时日对她倒比往日关切许多,连二娘子房里也去得更勤些。 年三十那天,石府内外噼里啪啦的鞭炮响声一直从清晨延续到日暮。三娘子特意嘱咐小厨房将晚宴准备得比往年更为丰盛一些。 石文炳坐在主位上,左右两侧分别是三娘子与二娘子,四娘子则抱着福泰坐在二娘子身边,玉嫣同云瑞并肩坐在一起。直到石文炳说一句:“吃饭吧!”众人才分别动了筷子吃起来。 食而不语是府上规矩,每次与石文炳同席吃饭就更了云瑞这个小话包子最难熬的时候。她素来秉承能躲则躲的原则,所幸石文炳平日公务繁忙,回府时常已经过了用饭时辰,一年下来能同席而食的时日倒也没有多少。 只是年三十自是躲不过去的,云瑞也只得憋着满肚子的话匣子,就着饭菜一起咽进肚子里。她埋头吃了一歇,觉着气氛有些不对,抬眼偷瞅了一圈,这才发现除她之外,其余几人碗里的饭菜几乎没有动过。 石文炳放了筷子,眼神在玉嫣身上停顿一下,然后移向二娘子,“嫣儿明日就要进宫去了,需要带在身边的东西都准备妥当了吗?” 二娘子点点头,应声道:“随身的物件,入宫后打点需要的银两都归置好了……”她说着说着眼圈微一发红,略带了鼻音嘱咐玉嫣:“你到了宫里要谨言慎行,凡事都要瞻前顾后,可由不得自己的性子来了。” 玉嫣站起身来重重跪下,再抬头已经泪流满襟,她慎重地磕了三下头,答应道:“女儿知道,爹爹娘亲且放宽心。” 二娘子连连点头,忙抽出帕子擦着眼泪。 石文炳目光自她们身上扫过,叹一口气才看着玉嫣说:“这届秀选一则在为充实后宫,二则几位阿哥也到了适婚年龄,皇上有意在这届秀女中挑选出合适的女子为他们赐婚。宫里上下能疏通的人脉都已经先去打点过,留牌与否就得看你自己的造化了。也别跪着了,起来吧!” 玉嫣乖顺点头应了“是。”才起身回到位上坐好。 云瑞默默看着眼前一幕,突然有一种从未有过的压抑和窒息感在她全身蔓延开来,这就是官家女子的宿命,玉嫣如此,她亦如此!今日的玉嫣或许就是明日的自己,她们的命运从来由不得人,官宦家的女儿一个也逃不过。 一席之上再无声音,在座的每个人都揣着各自的心事。只有懵懂不知世事的福泰发出依依呀呀的学语声,还有府外偶尔有人点燃了鞭炮的炸响声。 年初一的早晨,二娘子抹着眼泪送玉嫣上马车,语出皆是细细叮嘱,一来二去左不过是入宫后恪守礼仪,切要听而不语,循规蹈矩的话。玉嫣红着眼眶安慰她一番,如寻常出门那般揉了揉云瑞的脑袋。云瑞踌躇了半晌,只觉得想好的话到了嘴边却苦涩得一句也说不出来了。玉嫣又与石文炳请了辞,才牵强一笑放了帘子。
云瑞与二娘子退几步站在石文炳身后,只遥遥看着马车渐行渐远。 ****************** 康熙三十三年五月二十六日,天色微亮,石府阖家大小早已经穿戴整齐立在大门前等候。 尚不见车马侍从,便已听得鼓乐声和鞭炮噼里啪啦作响的声音。 前些时日自宫中有消息传来,康熙帝将瓜尔佳.玉嫣赐婚太子爱新觉罗.胤礽,今日返家,再几日等圣旨下来之后,就要入主毓庆宫。 马车渐渐驶近,有侍女已替玉嫣掀起了半壁车帘,她探了身子往外看,见阖家老小早已经等候门外,面上虽笑若春风,眼中却蓄起薄薄泪雾。 马车方一停稳,石文炳便几步上前搀扶。二娘子也是喜极而涕,一面过去迎她,一面擦着眼泪。 玉嫣顺势扑入二娘子怀中,泫然道:“女儿不孝,将来不能侍奉在爹娘左右了!” 二娘子摇头安慰:“能得皇上赐婚,是天大的福分,你能有这份孝心娘就已经满足了。” 石文炳吩咐下人将车马安置妥当,才对她道:“有什么话,进屋再说吧。” 玉嫣点点头,搀扶着爹娘往里走。 云瑞第一次同jiejie分开这么长时日,本来积了一肚子话想说,却不想见了面竟不知从哪里说起。玉嫣回头时不经意瞧见她,停下步子掩嘴笑道:“你今儿个倒是转了性子了,一句话也不吭,这些日子我没在家看着你,也不知有没有上梁揭瓦。” 云瑞笑着走过去,调皮地摊开手在她面前,“我哪有jiejie说的那般顽皮,jiejie入京一趟可给我带回来什么好东西么?” 玉嫣笑意不减,习惯地帮她把散下来的碎发别到耳后,“自然忘不了你这只小馋猫的,马车里有京城带回来的糕点、果仁,一会儿就让人给你送过去。” 云瑞虽对‘小馋猫’这个称呼不甚乐意,但心知玉嫣身份已今非昔比,自不可再像以前那般没规没矩,只得小声嘀咕了几句以示不满,逗得众人轰然一笑。 随后便是众星捧月般地将玉嫣迎进了家门。 阖家聚了一会,玉嫣舟车劳顿,加之与二娘子也多月未见,况且几日后圣旨下来就要入宫,母女二人自然有许多贴己的话要说,便去了二娘子房里歇息。 晚上开了一桌家宴,玉嫣吃得不多,早早地跟石文炳与各位娘子道安回屋,二娘子也忙陪着过去。 云瑞瞧着她们母女二人,突然觉得自己与爹娘在一起的时日好似也不多了,便黏着娘亲非要与她同睡一屋,三娘子怮不过,只得依了她。 夜里,云瑞睡在塌上,三娘子还像她小的时候那般在耳边哼着小曲。她正睡得迷迷糊糊,便听见有人推开房门的嘎吱声。 三娘子有些意外,轻唤了声:“老爷。” 石文炳“嗯”一声,顿了一下子,道:“瑞儿也在这里?” 三娘子含着笑意,柔声说:“今儿也不知道是怎么了,使着性子非要来我这里睡。” 石文炳轻叹一口气,“由着她吧,日后怕也不能再随着她自个儿的性子来了。”听他这样一说,三娘子愣了一瞬,语气中带着疑惑,“老爷的意思是……皇上不是已经将嫣儿指给太子了么?咱们瑞儿……” “圣意难测,皇上素来极信祥瑞之说,瑞儿出生之时天降祥云也是不争的事实,否则皇上也不会亲书为瑞儿赐名。这次皇上将嫣儿赐婚给太子也有些出乎我的意料,我只担心醉翁之意不在酒,咱们的两个女儿怕是都得搭进去了……”石文炳语调极轻,却带着化不开的沉重。 云瑞本半迷半醒脑子里忽然一阵炸响,只觉得有什么东西一下一下重重撞在胸口上,令人窒息得快要发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