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若论紫禁城里的众多阿哥们,除了太子以外,出生最高贵的就数这位十阿哥了,是以他的骄横无礼、嚣张跋扈也是远近出名的。在云瑞入宫之前,三娘子曾叮嘱数次,若在宫中遇见十阿哥,需得绕道而行,这尊大佛千万招惹不得。 云瑞暗自叹一口气,该来的躲不了,既遇上了便只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于是规规矩矩地向他行了个礼,道:“十阿哥吉祥。” 十阿哥年纪不大,架子却不小,他也不急着叫“起”。气氛一下子有些紧绷,他往前靠近几步,过了一会才说了声:“起吧!” 杏翎应一声“是”忙直起身子,云瑞低着头,看不清脸上的表情。她详装镇定,心中却十分后悔,若不是今日贪睡延误了时辰,实在是与十阿哥打不上照面的。康熙帝素来讲求“大清江山永固,社稷亿万斯年”的大计,对皇子们的学识教育十分苛刻,五更便需起读,午初方能下书房。这些阿哥爷以前有统一习课的皇子学堂,直到康熙三十二年撤销了学堂,他们便随太子进了毓庆宫读书。今日便好巧不巧地赶在这个时间点上了。 云瑞垂着头看了看自己在草地上映出的影子,心中慨叹了一句:“闲事莫管无事早归。” 正想着,眼前忽然多出一双靴子,云瑞顺着靴子往上看,才发现十阿哥居然还没有走。他比云瑞高出半个头,居高临下看着她,眼神有些复杂,“你是瓜尔佳家的?” 云瑞这才回过神,惊了一下,忙退后两步应了声:“是。” 十阿哥点了点头,似乎觉得她的举动有些趣意,眼尾含了一点笑:“你们在这做什么呢?” 云瑞颔首低眉,想了想,才说道:“捡了只待哺的雏鸟,正想着该如何将它放回去。” 十阿哥偏了偏脑袋,看见杏翎手中捧着的小家伙,颇有些好奇:“换做宫中其他女子,大约便带回去自己养着消遣寂寞了。” 云瑞在心底笑了笑,转身把雏鸟自杏翎手里轻轻捧到十阿哥面前,说:“它这么小,带回去约么也是喂不活的,何必为了消遣寂寞折了它的性命呢?将它放回窝棚,有母亲疼爱呵护着,这便是它的福气了。” 十阿哥愣了一瞬,眼角忽地挑了挑,默了半晌,然后从云瑞手中捧过雏鸟,一面转身一面道:“我可以把它放回去,就当是你欠我一个人情了。”说完也不待云瑞应答,便几个翻身爬上了树。 杏翎大惊,忙走到云瑞身旁,心急如焚:“格格,这可怎么办,十阿哥倘若伤了半分我们可担待不起。” 十阿哥有这番动作,云瑞着实也没想到。 康熙三十三年的隆冬,对云瑞来说是最黑暗的时日,她失去了疼爱自己的父亲。也是在这个冬天,温僖皇贵妃病逝,失去至亲的还有十阿哥,康熙帝下旨举国同悲,云瑞对十阿哥的印象也正始于此。她方才那样说,是欲激一激十阿哥的同情心,却没想到竟把他激得亲自上了阵。 激灵灵地打了个哆嗦,杏翎说得没错,十阿哥若有个闪失,在场的谁都担待不起。于是急忙站到树下,忧心提醒:“十阿哥,你小心一点。” 窝棚搭在枝干延伸出去的交叉处,十阿哥小心翼翼往前挪动,前面的枝干纤细,难以支撑一个人的重量,他稳了稳身子,尽量伸直手臂,缓缓地把小家伙安稳地放进窝里。此时,众人才松了一口气。 关于爬树这件事,云瑞颇有些心得,实是上树容易下树难。十阿哥今日虽着一袭四面开衩长袍,但弓着身子往后便看不见脚下,只得试着慢慢往回。想来他大概没有什么爬树的经验,每做一个动作都显得惊险万分,云瑞便跟着提一口气,心下就懊悔一次,自己着实不该诓他。 眼瞧着十阿哥几乎伸手就能抓住大树枝干,云瑞这口提在嗓子眼的气还没来得及呼出,便见他身子猛地一侧,脚下一滑瞬间失了重心,整个人便直勾勾地从树上掉了下来。 云瑞一怔,只听到杏翎惊恐的尖叫声…… “哎哟喂!”是十阿哥的声音。 “哎呀……”同时响起的还有云瑞的低低呻吟。 脚踝的痛楚令云瑞背脊一阵发凉,下意识想收回腿,发现十阿哥半壁身子正压在自己身上,一脸惊魂未定的模样,不过那一双黑曜石般的眼睛却带着柔光一瞬不瞬地看着她。 十阿哥呆愣良久,一句话也没有说,半晌,才似反应了过来,翻身站起,不太自然地拍了拍被泥土弄脏的袍子。 杏翎慌忙过来将云瑞扶起来,怯生生问:“格格有没有伤到哪里?” 云瑞活动了一下身子,并未大碍,只有脚踝处传来的一阵阵地疼,好在脚趾尚能动弹,应该没有伤及筋骨,大约是扭到了,遂摇了摇头,道:“没有大碍。”不过那只脚却一时不能着力,轻轻地踮起一些。 十阿哥眼睛在她略踮起的脚上睨了一眼,咳了一声,问:“真没大碍?” 云瑞没想到传闻中嚣张跋扈的十阿哥竟还是个心细的主,颇有些吃惊。他既问了,便得应答,于是勉强挤了个笑,“扭了一下,没有伤到筋骨。” 宫里的这些女眷,十阿哥一向都不看在眼里。回忆中她们见到他若不是战战兢兢便是一副曲意讨好的模样,还没见过哪个有功不讨的。她方才跑过来没有半点犹豫,这令他着实没能料想到。 杏翎大惊小怪一阵惊呼:“格格,我这便去请医士来给您瞧瞧。” 云瑞不动声色地扯了扯她,试着走了两步,说道:“真的无碍,回去养两日便能好,不必劳烦医士走一趟。”说完朝十阿哥欠了欠身子便要走。 十阿哥正打量云瑞,见她要走,又开口道:“你住在哪个宫?我叫人送些药过去。” 云瑞听他这样一说,僵了一下子,她着实不想与这位阿哥扯上牵连。虽只是扭伤,估摸着这两天走路也成问题,jiejie那边自是瞒不住的,她还得花些心思准备一套说词以免jiejie担心,便更不想在十阿哥这里费神了。正琢磨着该怎么答他,突然听见有人说:“你不是先一步去找二哥吗?怎么还在这里磨蹭?” 杏翎一看来人,立即福身请安,“九阿哥吉祥。” 云瑞也侧头去看,不由松一口气,这九阿哥来得倒是时候,也急忙跟着杏翎躬身请安。 九阿哥目光在她身上扫过,语气平平“嗯”了一声。 十阿哥笑说:“没什么,遇上一点事情耽搁了。” 九阿哥脸上八风不动,淡淡说:“走吧,八哥已经过去了。”说完也不多作停留,径自转身走了。 十阿哥急忙跟上去,从云瑞身边走过的时候忽地绽出一个笑容,低声说:“你这个人,挺有意思。” 云瑞抬头看着他俩的背影,心底莫名生出一股不安。看了看有些灰蒙蒙的天色,叹了口气说:“我们也回去吧,好像要变天了。”杏翎过来扶住她,一瘸一拐地往回去。 时间过去几日,也多亏十阿哥差人日日送药过来,扭伤的脚踝已经好了七七八八。杏翎说,十阿哥送来的药膏是太医院里专程给宫妃娘娘和阿哥们享用的,十分珍贵难讨。云瑞看一眼桌案上摆放规矩的一排药瓶,心想,论他的身份地位,想到晓得自己住在哪个宫哪个院,着实也不是什么难事。 他这样的行事作风倒与传言十分相符了。 jiejie那边自然是瞒不住的,云瑞让杏翎过去了一趟谎称自己不小心崴伤了脚,玉嫣像是提前知晓,只嘱咐脚伤未好就不必去请安了。事后云瑞琢磨了一下,猜想该是十阿哥帮她圆了谎,一下子觉得十阿哥这个人似乎又不尽如传言中的那般了。 窗外风景怡人,绒花已经开得异常繁盛,云瑞脚伤既好,便一刻也不想困在屋里消磨春色,又想着好几日没去jiejie那边,正好去时一路欣赏春末的美景。不知是不是躺久了,走了一阵就觉得有些脚软,索性拉着杏翎一起在小廊边上坐下。小廊两边种着桃树,有风吹过,拂得桃花簌簌飘落,犹如下起花雨一般,一时禁不住看得有些呆了,就想起往年桃花似雨的时节,最喜欢和玉嫣在后园捡花瓣做香囊,玉嫣绣工好,她则负责装花瓣。 一时想得出神,心中便生出感慨,只觉得‘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只今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这几句诗竟十分应景了。 到的时候丫鬟正在伺候太子洗手,这还是那日大婚之后云瑞头一次见他。只见他今日穿了一袭水蓝长袍,腰间系着月牙色腰带,上悬碧色玉佩,即使只是一个侧颜,也是挺秀高硕,神韵独超,给人一种高贵清华的感觉。他看见云瑞进来,目光稍微停顿了一下,在优雅的俊容上漾起淡淡笑意。 玉嫣接过手帕替太子擦了手,见云瑞傻愣愣杵在门外,含笑说:“站在那里做什么,你也进来擦洗一下,准备用饭。” 云瑞一下子反应过来,发觉自己一直盯着太子看有些失礼,脸就guntang起来,“哦”了一声,借着洗手忙低下头装作无事。
玉嫣转身出去吩咐外面的太监传膳,太子走过来,笑看着云瑞道:“你的名字是叫云瑞吧,常听你jiejie说起你。”他这一笑犹如春阳般温暖,温柔的目光似乎能够包容一切,令人忍不住浸于其中。 云瑞刚抬头对上他的眼睛,心就骤然跳动一下,急忙移开视线。 太子又笑说:“我时常不在府上,你得空就多过来陪陪玉嫣。” 云瑞觉得太子这话十分称她心意,自己能时常过来与jiejie作伴自然最好不过。于是抬起头明媚一笑,应道:“遵命!” 玉嫣进来见她正笑得开心,笑着问:“在笑什么?” 云瑞走过去挽住她道:“太子爷叫我多过来陪陪你。” 玉嫣听了抬眼看着太子温婉一笑,说道:“可以用膳了。”待太子落座好,云瑞玉玉嫣才挨肩坐下。 席间太子会与玉嫣时不时说两句话,但多半也是各自安静吃着,显得有些冷清。云瑞自顾埋头默默地吃,觉得气氛颇尴尬,坐在那里就浑身都不自在起来。心下琢磨,太子同jiejie新婚燕尔,此时理当情谊正浓,或许是因着自己在场需得矜持些?不由举眸偷瞄,哪知太子也刚好抬起头来,一时间四目相对。 二人同时愣住,太子率先反应过来,嘴角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弧度。云瑞赶紧撇开视线,这样丢脸,只想找个洞藏起来。这样一来,便连眼皮也不敢眨一下,只盼着这餐饭早些吃完了事。 “听你jiejie说,下月初六是你的生辰?”持续的沉闷终于被太子的一句话而打破。 云瑞听他忽然这样问,不知意欲为何,先抬起眸子看了一眼玉嫣。 玉嫣正在夹菜,拿筷子的手顿了一下,接着又不慌不忙地夹起一块乳鸽放到太子碗里,然后嘴角微微一弯,冲云瑞道:“想好要什么礼物了么?” 云瑞在心里琢磨了一下,这偌大的紫禁城,衣食用度都是世间最好的,若真论自己缺什么想要什么,云瑞忍不住在心底笑了笑,无外乎‘自由’二字,可惜这不是她能想能要的。于是放了筷子,认真应道:“宫中什么都有。” 的确,除了自由,她什么也不缺。 玉嫣目光在她身上探究一番,终究没有再说话。 不知是不是饭菜不和口味,太子浅尝即止地吃了几口便放了筷子。玉嫣叫人伺候完漱口,撤了桌子,就有丫鬟端了茶水上来。太子喝了口茶,慢条斯理说道:“再过几日在围场有跑马竞技,云瑞若是得空就一块来吧!” 云瑞以为是自己听错了,一时有些错愕。满族儿女素来崇尚骑射,马上竞技也是秋围以外皇室子弟最为喜欢的项目,自小勤练的骑术便可在这意气风发地展现出来。若得机会亲眼目睹跑马竞技,她心中自是欢喜无比。抑制住激动地心情,但脸上眼底全是笑意。直到玉嫣轻放了一盏茶在她面前,这才想起一时高兴竟忘了表态,赶紧扯回思绪,连忙应了声:“好。” 太子爷笑了一下也没再说什么,又坐了片刻,便回书房看奏折,云瑞则留下来陪玉嫣说话。丫鬟端了新茶上来,她抿了一口,心里还在惦记着跑马竞技的事情,就忍不住自个儿笑出声来。 玉嫣笑嗔道:“跟发了失心疯似的,若真如此就不让你去了。” 云瑞说:“去不了才要发失心疯呢!”说完就笑着过去挤在玉嫣身边,想了想,又问:“jiejie知道哪些人要去吗?” 玉嫣替她捋了捋耳边的乱发,道:“各位阿哥、福晋、格格们都要去的。” 相传紫荆城里的众位阿哥们,人人有才华,个个善骑射,皆是人中龙凤。对太子爷的风之卓越早有耳闻,却依然闻名不如见面;十阿哥的专横跋扈亦与传闻有些出入;九阿哥只匆匆见了一面,云瑞对他的评价是高高在上难以亲近。如此一来,余下的众位阿哥们是什么样子就愈发令她心生好奇了。 玉嫣见她思绪游走,叹一口气,嘱咐道:“到时莫要添出乱子才是。”于是让丫鬟拿了书本来看,又对云瑞说:“你也早些回去吧。” 云瑞撇一眼《四书》,只觉得一篇篇的字密密麻麻看得眼睛发酸,连忙站起来,一溜烟儿地回了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