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十四阿哥淡淡睨她一眼，也不忙着说话，自顾自地打了个响指。‘御风’从河里奔上岸，十分亲昵地由他抚摸鬃毛。他默了一会，蹙着眉头又将她上下打量一阵，开了口：“你是四哥的人？”

    云瑞被唬得后退一步，书上两只鸟儿振翅飞走，树影摇曳，黄叶簌簌纷飞。她打了个激灵，忙否认：“不是！”

    她是谁的人，这个问题其实很玄妙，事后云瑞也仔细琢磨了一回。照理说，她是太子妃的meimei，入宫后便住在毓庆宫，单是这样看来，她应当算是太子的人。只是这些时日以来，她又同十阿哥、十三阿哥走得频繁，或许在有些人眼里，她是十阿哥和十三阿哥的人。不过无论怎样，她都算不得四阿哥的人。

    十四阿哥慢悠悠地将目光移到云瑞脸上，不大合适的帽冠松松垮垮斜斜挂在脖子上。先前在马场的时候，帽檐遮了她大半的脸，他只能大致辨出是一张眉清目秀的脸，年纪不大遇事竟能从容不迫。那时，他就有些明白，为何十三哥将喂马的长福换了去。没想到的是，依四哥这样生性凉薄，形如浮冰的性子竟会出手救下一个奴才，在他记忆里，这可是开天辟地头一遭的事情。他不免联想，曾听闻这些年宫里有明代恶癖沿袭，豢养娈童之风盛起，莫非四哥亦习了这样的嗜好？转念一想，十三哥与四哥交情深厚，替他养个娈童左右也说得过去，便忍不住跟随了一路，不想又被拦了下来，倒愈发叫他想要穷根究底了。

    十四阿哥目光最终定在云瑞帽檐下露出的发丝上，嘴角微不可查地勾了勾，他卷起衣袖，捧了些水在‘御风’身上擦洗几下，眼底流淌出一缕清明。

    这个话题戛然而止，令云瑞有些措手不及。她原本还准备了许多说辞自证清白，如此一来，自己真是多此一举了。她一时觉得自己挺没有骨气，怎么就被这样一个屁大小孩的一个眼神给骇住了。他刚才看自己的眼神，里面藏着不符合年龄的深邃，有一瞬间，似乎连脖颈后的汗毛一根根竖了起来。这双眼睛，这样的眼神，令她忍不住想起了四阿哥。

    半晌无语，过了一会才听他闷声说道：“自从上次马场竞技之后，太子就再没骑过‘御风’。”

    云瑞不可置信地看着十四阿哥，脱口而出：“不可能！”

    他微微抬了抬细长的眸子，回看她一眼，语气里带着轻蔑的嘲讽，“只要犯了错，太子就绝不会留用，对人如此，马亦相同。”

    他这样说，云瑞才恍然明白，为什么‘御风’会无人打理，既然已被太子弃用，谁还在乎它的死活？云瑞在心中思量，瞳孔骤然一缩，他刚才说是在马场竞技之后，‘御风’就被弃之如敝履。她只觉得脑子一阵晕眩，慌忙扶着马稳了稳，讶然看他，“犯的是什么错？”一句话问完，连喉咙也干涩得很。

    他悠悠叹了口气，似笑非笑说：“听说马场竞技那天摔伤了人，太子就将它关进马厩，再没骑过。”

    心里一痛，果然！虽知辩解无用，可她仍然忍不住道：“其中一定是有什么误会！”

    十四阿哥却回得轻描淡写，“事实摆在眼前，‘御风’已成一匹弃马。”

    云瑞黯然无语，看着‘御风’不由心中酸楚。这样好的马儿，放在谁人那里不把它当成宝贝养着？正自责，却听他轻咳一声，好似不在意地提醒道：“帽冠要掉下来了。”

    心头咯噔一声后，云瑞呆住了。许久，她才心虚地扶正帽冠，寻思着该编个什么理由搪塞一下。

    他竟一句话也没多问，只是默默刷着马。

    云瑞心情忐忑地在一旁帮着手，一面小心翼翼看看他的脸色，一面竖着耳朵等他问话。过了一会，只听他道：“围猎要开始了。”不及云瑞反应，他已折返岸边，吹一声口哨，‘御风’奔自身前，干净利落地翻身上马。

    十四阿哥坐在马背上勒着缰绳，随时有驱马而去的样子。

    云瑞一阵慌张，急忙跑过去伸手将他拦住。

    他居高临下睨眼看她，伸出一只手，说道：“上来！”

    云瑞讶然地看着他，心想这样与他一同过去是不是不太合适。瞧她犹豫不决，十四阿哥拉转了马头，又问一遍，“你来不来？”

    云瑞抿着嘴角，今儿个来这里可不就是为了看这场声势浩大的围猎么，若是错过，遭的这些罪岂不是白受了！于是暗一咬牙，连声应道：“来！来来！”他弯身把她一把拉上马，待她坐稳后，喝一声‘驾’，两人飞奔而去。

    前方黄旗迎风，仪仗威肃，两排内廷侍卫甲胄林立，好不庄严肃穆，御驾已在近前。

    自入宫以来云瑞哪里见过这等阵势，不免紧张起来，唯恐行差踏错。

    围场附近站着的御林侍卫，身上配着刀剑，不卑不吭，尚未靠近就迎面扑来一股肃杀之气。沿途有侍卫巡逻，十四阿哥神气凛然负手而行，倒是无人上前盘查。

    云瑞耷拉着脑袋跟在他后头，时不时偷偷觑看一眼，但见到处都是手握兵器威风凛凛的内廷侍卫，也不由一阵心惊rou颤。

    十四阿哥顿挫脚步，转身睨了她一眼，冷淡说了一句：“跟紧一些，天威圣颜之前莫要僭越。”

    云瑞低低“哦”了一声，赶紧快步跟上。

    彼时围场之内众阿哥已经到齐，各自站在骏马一旁。十四阿哥到得最晚，选择了最外层的角落站定。

    云瑞举目看去，太子站在最前面，与他并肩而立的是大阿哥，身后则是三、四、八、九、十阿哥，其余几位皇子她便不认得了，三阿哥是在毓庆宫见过一次，所以有些印象。不过却没看见十三阿哥。

    十四阿哥方一过去就有太监立即牵马过来。

    她一眼就辨出正是那匹霜白骏马，不由轻声提醒：“你今日才将它驯服，尚无默契，骑它围猎岂不是要吃亏了？”

    十四阿哥拍拍马背，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我原就不是来争第一，也正好骑它熟手。”

    云瑞咂了咂嘴，没说什么。心底暗自思忖，马场竞技那次，十阿哥的骑术已经让人瞠目结舌，何况还有十三阿哥的双箭齐发。就算是挨着排下来，大约也轮不着十四阿哥在天子面前露脸，低调点倒是没错。

    正想着，突然听十四阿哥“喂”了一声，接着漫不经心地对她道：“你给它取个名字吧！”

    云瑞颇诧异，问：“为什么让我取名字？”

    他显得有些不耐烦又有些扭捏，“就当是……论功行赏！”

    忽然觉得他这个表情挺可爱，终于有一点小孩的样子，云瑞笑了笑，低头想了一会，再抬头时心中已想好名字，她摸了摸马儿霜白鬃毛含笑道：“‘霞霜’，如何？”

    十四阿哥眉宇一扬，嘴角就勾起了一弯弧度，“组练辉霞色，霜戟耀朝光。好！就叫‘霞霜’。”

    看着十四阿哥的笑容，云瑞不禁心里一动，像被某种尖利的东西刺到了。她也曾见过十阿哥这样干净的笑，只是这样的笑容，在他脸上好久未曾再见过。心底莫名有些悲戚。

    回眸间正见十四阿哥收敛了笑意盯着自己，云瑞赶紧整了整脸上的表情，他却若无其事扭转头去了。

    臭小鬼……她心里暗骂，除了眼睛，这阴晴难辨的性子也真是与四阿哥像极了！

    几乎能听见自己气得磨牙的声音，却听有人低喊一声：“云瑞。”

    循声望去，只见十三阿哥眼里满是欢喜的神色，一脸灿烂地笑道：“我去马厩四处也找不到你，不料你竟先一步找到这里来了。”话音方落，人已至她身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