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林氏心中虽气，片刻后便更觉顺畅，自己至少还得了一件风领，倒是李佳氏，此番讨了个竹篮打水。她一时又十分得意起来，脸上笑意渐深。

    但不过一瞬，笑就僵在了脸上。

    制糕的程序虽简单，却对手法很是讲究。要以十来种米粉糖酵瓜仁果脯合而揉之，再成方块，然后置蒸笼中以熟之。手法娴熟者做出来的糕，便会高高隆起，宫里头有个说法，糕隆起得愈高，“则神悦愈甚，而制者必获吉祥”。刚进宫的那两个年头，自己则因制糕制得不大拔尖，丢了不少脸面。她很是期待太子妃的这位家妹出丑，也十分愿意见她洋相百出的模样。她心里面的小算盘原是打得噼啪响，今日来这一趟，既触了李佳氏的霉头，又看了西院这位的笑话，她觉得十分合她心意。正自得意间，但见李佳氏既和蔼又亲切地手把手地教导着制糕手法，那一份得意，便一下子荡然无存了。

    她掂量自己一番话虽说得不至十分露骨，却也算不得含蓄。她与李佳氏虽同为侧福晋，却因晚入宫几年，只得处处伏小做低，她自认为身家品貌并不比李佳氏低上什么，无外乎是李佳氏肚子争气，替太子生了长次两子，如今这份尊荣也总算该轮到自己了。

    林氏不解，像李佳氏这样受了太子爷宠爱多年的女人，应是在意爷对其他女子的恩宠，如今境遇与以往却是云泥之别，难道不觉委屈？她的怨愤呢？她的不甘呢？她竟还能泰然自若地详装无事，果然是心机深重，好会演戏。

    她一番回想，益发觉得自己这些年处处比不过李佳氏，全因自己没有她会演戏。计较过后，亦不动声色，隐忍不发了。

    林氏掀帘刚一进门，不过三两句话，李佳氏便摸出她要耍些什么伎俩了。她们二人相处多年，虽不至于剑拔弩张，但林氏那些挑拨离间的下作行径，她却早已无甚新鲜。她一直觉得，林氏空长了一张明媚如花的脸，脑子却不怎么好。想用一件豹皮制品来挑拨她与太子妃姐妹二人的关系，林氏也着实太轻看自己了。

    她是轻车都尉舒尔德库之女，家父在朝堂上颇受重用。她自十四岁婚配太子的时候，就晓得自己不会是太子爷唯一的女人。她既容得下林氏，便容得下太子想要的所有的女人，她在意的，从来都不是眼前的这些计较。何况现如今石氏朝中无人，能依仗的不过是康熙皇帝对石氏一门历代为国效忠的那点旧情，太子妃的位置能否坐得稳，还需得看石氏的造化如何。

    况，石氏入宫至今，待自己尚算仁厚，以她的尊贵，自不屑做那落井下石的小人。只是这林氏如今仗着有孕跋扈且嚣张，她觉得，亦该挫挫林氏的锐气，顺便也当给石氏提个警醒，也算做了个顺水人情。

    彼时糕已尽数熟透，糕香四溢，带着一股甜糯的气味弥漫着整个屋子。然后就有丫鬟过来将蒸笼中的糕一一盛放案几上。

    这是云瑞第一次做糕，尚算合格。

    林氏做得却是极好，脸上得色益发明显。

    李佳氏叫丫鬟将自己做的糕分了一分，侧首冲着林氏笑叹：“都说福禄双至，meimei果真是获了神灵庇佑，几月之后定能一举得男。”

    林氏愣住，眼中的得色忽一收敛，替而代之的是一阵警惕之色。

    李佳氏呈了一块糕放在玉嫣身前，果然不慌不忙徐徐说道：“jiejie入宫已有半年之久，与爷正是新婚燕尔、如胶似漆的时候，满天神佛亦会庇佑jiejie早日替太子爷诞下嫡子……”

    ‘嫡子’二字，她似刻意加重了语气。接着又若无其事一笑道：“jiejie尝尝我做的糕可还入得了口。”

    林氏额头上青筋一蹦，来前反复打了腹稿尚未出口的话全噎在肚子里。此番是她首孕，她自是欣喜万分，以为自己母凭子贵指日可待。她这一得意，便着实忘了，李佳氏已经为太子诞下长子，石氏日后诞下的更是贵为嫡子，她自己肚子里的这块rou，即使是个男胎，又算得上什么？想至此，就有一口气憋在胸口，上也不是下也不是，只觉得堵得自己一阵头晕。

    玉嫣见状急忙关切询问，“meimei可是身子有不舒爽了？”旋即又吩咐林氏屋里带来的两个丫鬟道：“快去请医士来！”

    林氏顺了顺气，起身抬手示意丫鬟过来搀扶，缓慢道：“无需惊动医士，不过一时有些胸闷而已，回屋歇息一会子便好了。”她站起来，脸色略略有些苍白，在丫鬟的搀扶下假意做了个福，面无表情道：“恕meimei失礼，便先回了。”

    玉嫣看她一眼，点了点头，只嘱咐她要好生休养。

    林氏走后，气氛便有些玄妙起来。李佳氏坐了一阵子，喝完了盏中茶水才笑容可掬地向玉嫣告了退。

    玉嫣亦是与她客套一番，瞧着李佳氏越渐行远的眸子里燃气了一道明灭不定的光亮，只是转瞬间又恢复了正常。

    云瑞顿了良久，转向玉嫣，恰巧见着了她眼中的那道光亮转瞬即逝。这一时，她觉得自己的这个家姐，让她感到有些陌生。

    腊月廿九，年事已基本准备就绪，毓庆宫从前檐出廊，各进院落，毓庆宫，惇本殿，过阳曜门与斋宫，直到正堂，一路到正门前星门，阶下一色朱红大高照，悬挂各色佳灯，皆是喜迎新年的欢乐景象。

    除夕前一日，康熙携众皇子、各大臣于大殿合祭，恳祈先祖神灵佑护。袷祭是一年中最大规模的祭祀仪式，太子随行于康熙帝之后，着一袭明黄五龙吉服格外耀目。除夕，宫中照例设宴，全臣进宫朝贺，恭祝康熙皇帝万岁千秋，江山社稷万代无疆。

    这是云瑞入宫以来的第一个年。因着气氛欢乐，一大早就起来，欲亲手写副对联贴在西院门外。她提笔略作思索，一笔一划认真写下“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风。爆竹声声辞旧岁，红梅朵朵迎新春。”落笔之时不禁抿嘴一笑，便想起第一次与十三阿哥相见的场景，不知他再登门时，瞧见这幅对联又是什么样的表情，思及此，竟生出些期待。遂唤了杏翎攀了梯子一起往宫门上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