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此时虽已至春回大地的时节,屋里尚焚着香炉。太子着一袭光亮华丽的贡品柔缎常服于身,他背光而立,在阳光下折出淡淡的光辉,全身上下无一处不在张扬着高贵与优雅。 有一瞬的愣神,眼睁睁地看着他棱角分明的面孔渐渐向自己逼近,明知应该避开,身体却僵在原地动弹不得,直到嘴唇感觉到柔软的温度,才骤然惊醒,惊慌失措地推开他起身狠退了几步,与他拉开距离。 太子怔了一怔,向前走了一步又兀自停住,轻声安抚,“你别害怕,我只是,一时有些情难自禁。”他站定,只是默默地看着云瑞,眼底渐渐有了慌张,略沉吟,又道:“是我不好。” 云瑞尚未从惊诧中回过神,却又被他的一句‘是我不好’惊得神魂俱颤。以他的尊贵,其实根本无需在意自己的感受。即使在朝堂上质疑之声四起之时,他也不曾有过分毫的露怯。然,方才自他眼底透出的那一瞬的慌张,她却看得真切。 “我……”云瑞无声地叹了口气,在太子目光的注视下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我没有。” 似乎能感觉到他刹时轻松下来,心情也随之好转起来,他微微勾起嘴角,目光凝视着云瑞,温柔呢喃:“那你明日还愿再过来吗?”他的眼眸变得异常深邃,透着些许云瑞看不明白的眩惑与魔力,痴愣愣地点了点头,待她反应过来已为时晚矣。 他的心情似乎便得越发地好,连眼底也逐渐蓄满了笑意,眉宇间亦透着温情脉脉。忽然一把攥紧的手,牵着云瑞走到书案面前,将她安置在自己的位上坐好。 太子突如其来的举动令云瑞有些茫然无措,彼时这个情形却又叫她不敢妄自揣测,只得任凭他摆弄。正当云瑞坐立不安冷汗筛了一地之际,太子才自高高的一叠奏折下小心翼翼取出一张烫金朱砂纸平整置于案上。他略略倾身,拿起一支毛笔工整地用小楷写上了自己与云瑞的姓名。 云瑞浑身一颤,诧异地瞪大了眼睛,几乎不敢置信。回过头时,却见太子脸上挂着温和的笑容,靠近她,低声道:“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太子眼中有一股漩涡般的蛊惑愈演愈烈,近乎瞬间便要将云瑞吞噬殆尽。他略略停顿,笑容益发放大,转而将朱红纸张仔细叠好,与适才张福顺送来的印火漆信件放在一起,才缓缓说道:“眼下便先存在我这里。” 其实直到事情过去好几日,云瑞才大致记起那个时候自己是怎样从太子的书房离开的。似乎还同太子一起进了晚膳,吃的便是康熙帝命人千里迢迢专程为太子送回的鲜鱼,至于味道如何,她却是一点印象也没有。所记得的只有脑子里循环往复着一首小令:两姓联姻,一堂缔约,良缘永结,匹配同称。看此日桃花灼灼,宜室宜家,卜他年瓜瓞绵绵,尔昌尔炽。谨以白头之约,书向鸿笺,好将红叶之盟,载明鸳谱。 那一纸朱红,是婚书啊! 往后的时日,云瑞依旧每日按时到太子书房,所幸不用再誊抄书卷。《女戒》、《内训》等卷轴,总算被张福顺归置回了原处。 太子的书案上,每日都堆放着高高的一叠由由六部汇总于内阁呈请办理的奏折需处理。他总认真批示、回复、每一份奏章都以红笔批示标注,如遇一时不能定夺之事,也谨遵皇命与诸大臣同议,事无巨细皆一一记下书信于康熙,十分勤政。是以时常埋头便过去半日,云瑞便一言不发安静陪着。他晓得她不是沉稳的性子,之前罚她在书房抄书,便专程打听了她最怕读的,一来是为了磨一磨她的心性,二则是他发现自己竟很是喜欢看她挠头噘嘴的小动作,在批阅奏章辛劳的时候,偶尔抬头看上她一眼,他觉得这些疲累也不过了了。 只是如今他已向她表明了心意,她亦不像之前那样逃避抵触,他就舍不得再勉强她做不喜欢的事情。 当年李佳氏刚入宫那会,也正如云瑞这般青春明媚。直至今日,他依然记得李佳氏入宫的那一天,和风送暖,她着一袭绯红嫁衣,眼似水杏,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她的笑容犹如那日的阳光一样明媚灿烂。她看自己的眼神里,带着几分羞涩,含着几分淘气,着实令人动心。 想至此,他忍不住心下一恸,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曾经那个娇俏多姿的少女逐渐变成了现在这般内秀含蓄,水波不兴的模样,他对她再没了年少时的怦然心动,便是多看一眼,也只是心生寡淡无味之感。当初,他待李佳氏是发乎于情,时至今日,在李佳氏的吃穿用度之上,他从曾不苛刻,李佳氏偏爱金银贵器,他给她便是。
至于林氏,在毓庆宫的这些年来,她心之所想,情之所求不过子嗣二字,于他而言举手而已。这个女子,他从未心悦过,于林氏而言,待自己又有几分真心? 他对云瑞的感觉却不大一样。 在她的身上,似乎让他看见了多年前的李佳氏。她虽总是刻意隐藏,装出一副懂事内敛的样子,活泼灵动却又时常在不经意间显露出来。这令他感到有趣。太子笑了笑,这些时日相处下来,这一点有趣又生出些变化。这种感觉,似乎算得上喜欢,眼下自己既喜欢她,自当让她欢喜快乐。 瓜尔佳.玉嫣,皇阿玛替他选中的太子妃。容貌品性俱佳,入宫一年有余,淑慎恭顺,克娴内则倒是挑不出差错。只是,她那清冷淡漠的性子,着实令他提不起兴致。同样是石府家养出来的女儿,她们姐妹二人的性格竟是天差地别,倒是有些意思。 当初皇阿玛定下石氏这一桩婚事,他原不能理解。石氏一门虽历代效命于朝廷,然朝中威信却远不及许多内阁权臣,他身为太子,册立太子妃更大层面上的意义是稳固自己在朝堂上的地位。石文炳领兵驻守江南,于剿灭明朝余党功不可没,官声再好,然对自己日后在朝中立足并无十分益处。 这桩心事,困扰了他许久。他自不可坐以待毙,暗中派人先后前往杭州数次,几经周折,才探得一件旧事。只是这件往事与太子妃无关,说的却是石府家的这位小格格出生之时天生异象,祥云萦绕。在那之后,平定叛乱,收复台湾事事皆顺,‘云瑞’之名更是由皇上御笔亲赐,取的是云呈祥瑞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