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章 笑

    从那日起，牧云归很久没再见过莫都头。

    直到中秋。

    八月十四，午后。

    寥寥几个听书的客人坐定，牧小二又给道人上了一壶年轻女尼素手采摘，慈悲僧人净心炒制的峨眉雪芽。

    emm……据说是这样，解释权归商家所有。

    然后帮老张头摞了台子，搬张板凳自去门口打盹。

    他今个连笸箩都不用捧，统共只有这三俩看官，唯一堪称大户的道人也和老张头看不对眼。

    就那三五个铜板，哪值当牺牲小爷的午觉。

    且看台上那老儿。

    “芙蓉面，冰雪肌，生来娉婷年已笄。袅袅倚门馀。”

    说的虽是本朝的故事，但就算再艳情，吃不到摸不着，怎敌得过那哈欠连天的瞌睡虫？

    秋雨敲打着屋檐，氤氲的水汽扑面，弥散不去的是闭上眼时那褪色泛黄的回忆。

    一颦一笑，一声一雨。

    一连十几个哈欠，牧云归连靠枕都不用，倚门一觉就睡到了黄昏。

    天已放晴，睁开眼便是溪云初起，日薄西山。

    望着穿城而过的茭水，他伸着懒腰舒展身体。

    你别说，这“春困秋乏夏打盹”讲得还蛮有道理。

    没有空调的夏天和没有暖气的冬三月，说贪睡还有待商榷。

    可那“细雨斜风作晓寒，淡烟疏柳媚晴滩”的春日。

    和这“山明水净，枝叶未休。唯有茭河水，无语东流”的初秋。

    一个离了峭寒，一个脱了燥热。

    莫说午后，就是这晚风一吹，有几人不醺然欲醉？

    再来一壶酒和一道东篱，小二也能过一把世外高人的瘾。

    啧～就是缺了盈着花香的红袖和一双斟酒的玉手。

    “阑干晚风，菱歌上下，渔火西东。”

    牧云归倚着门框，又想起笙儿那双会说话的眼睛，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他一拍大腿，中二发作道：“总有一日，我要这天，再遮不住我眼。要这地，再埋不了我心。要这众生，都明白我意。要那……”

    “诶？客官，您是要打尖还是住店？”

    他先是看到一双纳底布鞋，抬头映入眼帘的却是一袭垫了两块旧布补丁以“坏色”的灰色僧袍，最上面则是一颗锃光瓦亮的大光头。

    牧云归愣了片刻，方起身问道：“法师是要化缘么？您先坐，我去给您安排些吃食。”

    正是前阵子进城的和尚。

    听说其每日帮孤寡老人打水推磨，很受邻里爱戴。

    “阿弥陀佛。”

    和尚双手合十唱了声佛号，对小二微笑道：“贫僧是来拜谒你家掌柜，劳烦施主与我通传一声。”

    “好说好说，您稍候片刻。”

    牧云归应了一声便走向后堂，暗忖莫非自家掌柜欠了这和尚的香火钱？

    从天井里请来正靠在躺椅里打盹的老掌柜，小二又去沏了一壶上好的顾渚紫笋。

    正待回避，却被掌柜喊住同坐。

    牧云归挠了挠头，只得依言坐下，给自己也斟上一盏茶。

    他用余光打量着一旁的和尚，没有胡子，眉毛稀疏，头上也未见戒疤。

    毕竟此方世界没有蒙古马踏中原，也没人敢去那超然世外的天下二寺里，按着那群大和尚的脑袋烫戒疤。

    要知道，那群和尚连出门化缘都带着根方便铲嘞！

    一头月牙铲，一头扁铲。

    一头方便打架，一头方便刨坑。

    刨坑做甚？埋尸哇！

    这年头，佛经什么的不过走个形式，降妖除魔还得靠手里的家伙事啊。

    还别说，没有戒疤，也没有眉毛，这和尚的脑袋倒颇似一枚大号卤蛋？

    心地不良的小二正兀自翻腾着乌七八糟的坏心眼，却听和尚说道：“贫僧来自菩提寺，奉方丈之命前来接引同门。”

    ？？？

    自家掌柜竟是那禅宗祖庭出身的高僧？

    牧云归双眼圆睁，侧首看向老掌柜。却见掌柜长叹一声望了过来，问道：“你意下如何？”

    “掌柜您只管去，不用担心我。”

    小二回得那叫一个干脆利落，心下想的却是：“等你一走，小爷也寻个名宗大派，自去这江湖逍遥快活。”

    虽说眼前就有一只大粗腿，但牧云归扪心自问决计不是做和尚的那块料。等五戒破了四个再被废除武功扫地出门，还不如直接就不去受那份罪。

    反正荤是万万戒不得，给多少钱也戒不得。

    emm～我说的是酒rou那个“荤”。

    可这厮也不想想，习武都是从儿时打磨心性锤炼根基。就他这岁数，筋骨关节皆已定型，又有哪家门派肯收他？

    额……你别说，还真有一家。

    丐帮？

    老掌柜又叹了口气。

    这口气悠长却落寞，仿佛将精气神也连带着吐了出来，整个人都随着这一声叹息而苍老了几分。

    他放下茶杯，神情萧索道：“既如此，你便随他去吧。”

    说完便起身去了后堂。

    纳尼？？

    牧云归愣了半晌，伸出食指指向自己，瞠目结舌。

    大和尚点了点头，小二顿时满面绝望，只觉了无生趣。

    这具躯体还有如此羁绊？

    合着自己端了三年盘子扫了三年地，最后又要带着小云归一起看破红尘，遁入空门？

    我苦命的兄弟唉！

    “哈哈哈哈～嗝，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果然是人贱自有天收！”

    身后传来一阵爆笑，牧小二怒瞪过去，却见老张头在一旁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一张老脸灿烂的仿佛一朵怒放的菊花。

    “不去行么？”

    大和尚微笑着摇了摇头：“不行。”

    “呵呵。”牧云归眼珠一转，对和尚说道：“这位……师兄？非是我不愿回归山门，实是俗缘未了。在下已与这老丈的孙女定下亲事，就算回到寺中也无法念头通达，到时六根不净坏了修行……”

    “呸！哪个与你定了亲事？”老张头拆台道：“法师你莫要听他胡言，只管带他走！”

    却见和尚笑道：“无妨，檀越本就是俗家弟子，还未正式剃度修行。如若实在不想出家，且随我回寺自行告知方丈，定不会为难与你。”

    小二闻得此言立马心思活泛起来，问道：“敢问法师，俗家弟子也能习得那七十二绝技么？”

    和尚颔首笑道：“若是与我佛有缘，自是可以。”

    “咱啥时候出发？您先喝杯茶，我去收拾收拾行李，马上就来。”

    “……”

    和尚瞅了眼一脸跃跃欲试的小二，愣了几秒才回道：“不急不急，等过了中秋再走不迟。”

    “也好……听您的！”

    牧云归殷勤地送走和尚，转身看到老张头正一脸鄙视地讥笑道：“我说啥来着，无利不起早，有奶便是娘！”

    小二却是脸不红面不臊，躺平任嘲。

    只回道：“你懂个锤子，这叫少年心事当拏云，我可不想困顿在这孤城危楼做个冢中枯骨。”

    “呵tui……都及冠了，还少年？真是一点脸都不要了。”

    老张头啐了一口不屑道：“可怜你家掌柜这些年把你当亲儿子一般照顾，就指望你给他养老送终呢。你倒好，听那和尚画张大饼就拍拍屁股一走了之。”

    “得嘞，关我屁事！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留也留不住……”

    老张头拉长声调向门外走去，边走边说道：“明日便是中秋，午后就不讲书了，且歇上一日。入夜之前来找我，与你一样宝贝，权当给你送行了。”

    老张头走后，牧云归独自坐在前堂吹着晚风，默然良久。而后去后院寻到老掌柜，嗫嚅半天却说不出话。

    掌柜回身说道：“没事，还有王厨子呢。”

    “别听那老儿胡言，当初收留你只是因为人手不够，你小子又无家可归，委实可怜。”

    停顿片刻掌柜又说道：“本来就打算过阵子将这飘然楼盘出去，好回乡下养老。家中子侄众多，又有厨子在身边照顾，你只管去。”

    牧云归望着老掌柜呆立半晌，往日的油嘴滑舌全然不见。

    他踟蹰许久方跪下磕了三个响头，躬着身退回前堂。

    送走最后一位食客，小二挂起打烊的牌子，沏了一壶花茶，独自坐在门槛上发呆。

    城墙上的角声响了两通，吹彻层云。

    太阳坠在西边的茭水与重重院落之后，天边的晚霞从玫瑰色转为浪漫的粉，而后又渐渐消散。

    一阵风来，吹灭了前堂的烛火。

    不知何处传来的笛声，仿佛在讲述着古老的故事与传说。

    风寒月醉，茶凉花苦。

    他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宛如一尊沉默了千百年的雕塑。

    残星点点，长笛潇潇。

    月光如潮，漫过他的嘴角，也照亮了那抹转瞬即逝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