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乱起伊人逝(七)
乳白的碧落花染上青鸾的血显得极为妖娆,给寂静的黄泉水涧添了几分诡异的气息。 “倘若你能将它自刀鞘拔出我便给你。” 巫老饶有兴味,自若君手上拿到琉璃月对他来说轻而易举,但有时候用别人最重要的东西做赌注着实是一件非常有趣的事,不是吗? “本尊的手给这女人伤了,还要劳烦宫主为本尊稳住刀身才是。” 若君心微沉,这琉璃月着实奇怪,先前那一次拔刀竟好似要将他的魂灵吸进去,差点散去他的神识。他本想让巫老拔刀,若巫老亦无法控制琉璃月反遭其吞噬,他便可趁机重创巫老并带着青鸾离开,如今巫老让他持刀,怕也是心中有所防备。 见若君面色凝重,巫老诡异一笑,瞬间至若君身前,一手已握上刀柄。若君虽因巫老的速度惊骇倒也迅速收回心思紧握刀身,只要巫老拔刀遇到和他同样的情况,他便可奋力一击,夺回琉璃月,带走青鸾,这是他唯一的机会! “你可得握好了。” 话音刚落,琉璃月已出鞘,若君大惊失色,此时的琉璃月再无之前出鞘时的光芒,如玉的刀身如同死物躺在巫老手中! 怎会……不可能,琉璃月乃若家祖传之物,既然他这个若家人都无法拔出并遭反噬,巫老一个外人,甚至说若家的敌人怎会轻易拔出琉璃月? 若君脑中胀痛不已,许多事情明明呼之欲出却卡在咽喉好似要断了他的命脉,如今,他弄丢了对于若家来说重过生命的琉璃月,又无法救回青鸾,他该怎么办?他能怎么办? “琉璃月!哈哈哈!琉璃月!阿卿,阿卿,你如何能逃开我?今生今世,生生世世,你都该在我身边的!” 青鸾趴在地上,努力抬眼看向若君,你怎么那么傻?如今,巫老得到了想要之物毫无顾忌,你又怎能离开?若君,若君……到底是我害了你啊。 死亡的气息在黄泉水涧蔓延,碧落花来得如火如荼,好似在等待着魂灵的滋养。 巫老握着琉璃月的手有些颤抖,眼中激动的神色尽数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冷漠和熊熊烈火,冰与火交融,似是不能毁灭这世界便要毁灭自己。 她早就料到了,她一定是早就料到了才布下这陷阱,要套住他,囚禁他,将他折磨至死! 琉璃月骤然爆发光芒,这光芒比之前更盛,更耀眼,却是鲜红的血色!血色笼罩着黄泉水涧,乳白的碧落花瞬间凋谢,连那花径都迅速腐烂,飞快往花根蔓延而去! 巫老脸上血色尽失,碧落花,她最喜爱的碧落花…… 那股力量直捣他心间,他却无能为力,他的生命和活力自那只握着琉璃月的手迅速流失,他想封住自己的xue道,却想起另一只手已经被青鸾废去。 “啊!!!若卿!若卿!” 若君见巫老握着琉璃月乱挥,迅速跃起一把揽起青鸾的身子推开几丈之远。稳住身子,提手想要为青鸾封住右手xue道却发现已不必要,那断臂处已经不再流血出来。 若君抚上那伤口,心中已是一片冰凉,他明白,时间太久,血已经流失殆尽,青鸾她…… 青鸾微阖着眼,努力抓住若君的衣襟,琉璃月还在巫老手中,若是若君为了她丢掉那么重要的东西,一定会遭世人唾弃的。 “琉……璃……月……” 若君一惊,面露喜色,“青鸾!青鸾!” 青鸾听得他的呼喊想要回答却没了力气,只阖着眼,感受着他的温度,听着他的心跳声。如果她能在他怀中躺一辈子该有多好,他的心跳那么有力,那么稳,让她好安心,真的好安心。 若君见青鸾神色疲倦,呼吸微弱,眼中尽是沉痛之色,紧了紧抱着青鸾的手,飞身往巫老处,“青鸾,你再坚持一会儿,为了我再坚持坚持,我这就去拿回琉璃月,然后带你回平京……若你不想回皇宫我就带你去祁天山,再将九霄环佩给你取来。” 若君以刀鞘为剑,一连几记杀招尽数击在神志不清,胡乱挥舞的巫老身上,又借着巫老的手将琉璃月插入刀鞘,一脚踢开巫老握着刀柄的手。 霎时红光散去,黄泉水涧归于黑暗。 若君将青鸾背在背上,一手握着琉璃月,正要飞身离去却突然见着已经倒地的巫老缓缓站起身来,心中“咯噔”一声,若君横握琉璃月于身前,却是再不敢试着去拔它。 待巫老站直了身子,若君更是吓了一跳,往后退了一大步,那巫老容颜枯槁,眼中无神,如同干尸,哪里还是先前那个满身邪气,却风姿卓越的人? 若君暗自运气,再不敢耽搁,一跃而起,以树为媒,瞬间离开了几丈之远,青鸾趴在若君背上,艰难地回头,朦胧中分明见得巫老双眼通红,一手运气提起,凝着黄泉水蓄势待发! “若君……” 若君心头一震,莫名慌乱,丝毫不敢放慢速度,轻道:“青鸾,我们很快就能出巫溪了。” “我记得水流声……黄泉水的源头……” 有东西越来越近!若君回身一掌拍过去,原本苍白的脸变得近乎透明,“青鸾!!!” 那一掌和那巨大的水球夹着青鸾的身体相撞,双双粉碎在半空中,只剩了青鸾那残破的身子重新坠入地狱,瞬间被碧绿潮流吞没,这次,连白骨也未曾剩下。 若君痴痴的在半空中看着那四散而去的黄泉水击倒一片树木,透着水光,他分明看见青鸾对她笑,她说“:夫君,好好活下去。” 然后,他看见她消失在地狱,消失得无隐无踪,他再也寻不见她了,他知道,他再也寻不见她了。 他好像下去看看,看看她是不是还等着他,可她让他好好儿活下去。 青鸾,你知不知道,是你把我从地狱中拉回人间?没了你,我如何好好儿活下去?我会活下去,只是,我会变成行尸走rou,直到重新遇见你。 谁也未曾想那个在倚楼听风谈天说地,脾气古怪,唯酒在心上的萧君也有过那般深刻的爱恋,青鸾,那个有些刁蛮有些天真傻气的女子啊,到底是有着一颗怎样的心,才会在受尽折磨后为了若君留着一口气撑到他来又看着他走。 “后来呢?” “后来?”萧君起身,拉开门让微弱的阳光照进来,驱走黑暗与寒冷。“没有后来了” 众人听得此话均是皱眉,此事虽告诉他们巫族命脉的可能之地却并未解释巫老为何会让一个对巫族十分了解的仇敌存活在这世上。 “我知道你们想问什么,巫老之所以没有动我是因为在那之后的十几年里他都没有精力更没有力量动一个在新势力——倚楼听风庇护下的人。” 风煜国永和八年初,公主青鸾谥于巫溪,国君大怒,出精兵三万有余攻巫族,欲灭之。同日,琉璃宫宫主若君率宫中众人与军队会合,共剿巫族。 风煜国永和八年四月第五日,国君收兵,巫溪归于平静。 “那一役难道竟让巫族……”玉韫石有些疑惑,巫族那般强大,若只靠军队和琉璃宫就能重创,那他们如今也不用这般大费周折了。 “巫族之人皆听令巫老,而巫老……那一夜,琉璃月令巫老遭受的伤害远远不是重创能够形容的。况且,那时巫族内部似是出了极大的问题,众人皆呈衰老之态,攻之甚易。” 萧君回身,“那一役后,巫族几近覆灭,只不过……琉璃宫之人也是所剩无几,若家元气大伤,以至于……五年后,巫老为报当年之仇,为再次夺取琉璃月,轻而易举地屠杀了若家满门。” “有一个问题,初遇萧先生之时便已想询问,只是当时所求不同,有所不妥,如今既已决心联手,不知萧先生能否告知。” 萧君颔首,不论是白梵等人所谋之事还是营救明月都禁不起他们之间的丝毫猜忌,坦诚相待是他们双赢的最好办法。 “萧先生于十年前离开若家和巫族于十年前灭门若家是否过于巧合?” 若之前的问话是一把刀,自萧君的心口上重重捅下,那这个问题就是一把盐,轻轻地撒在了萧君的伤口上,毫不费力却能让人疼得死去活来。 沉默良久,萧君才低喃道:“那也许是大哥的选择,不过……是因我种下的祸根。那……是大哥最后一次替我受罚,与以往不同的是这次我没有同小时候一样去乞求他,而是决定自己承受一切。” 若君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离开巫溪的,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下了那个覆灭巫族的命令的,他唯一清醒深刻地记得的是那日自巫溪出来,那满目白净和漫天飞雪。那场雪啊,很大很大,他脚一沾地整个人都陷了进去,直没他的膝。 那柔软的雪啊,令他忍不住平躺下去,仿佛躺在云端,远离了世事肮脏。那雪,带着无限的凉意将他仅有的温度封存在体内,再也出不来。 若君闭上眼,仿佛看见那个女子带着盈盈浅笑朝他走来,清脆的声音响起,其中带着期待,带着疑惑,带着欣喜,她问:“若君,雪是什么味道的?” 有东西自眼中溢出,自脸上滑过,痒痒的,痒得人鼻头发酸,若君睁开眼,除了飞雪眼前再无其他,那女子不在了啊……在身畔抓了一把雪,就那样躺着,塞满了嘴,那雪消失得很快,他明明吃了那么多,最后却只得了一小口雪水,为什么?为什么会是这样的? 若君一口一口地吃着雪,直到脸上毫无知觉,再到全身冰冷,终于忍不住大哭起来,“雪是苦的!青鸾!雪是苦的,真的好苦,青鸾,你知道吗?雪是苦的……” 永和十二年秋,若君带着一个黑匣子,进了风煜国宫墙内,推开了飞鸾殿的大门,进入内室,房内似乎还有她的味道,那是淡淡的琼花香。环顾四周,她的东西依旧如初,想是那个极为宠爱她的国君下了命令,日日打扫过,以至于此处半年无主依旧干净整洁,如同她在时的模样。
这房间的格局同若府她住过的那间十分像,窗朝东开,自窗看出去,穿过小院,入目的便是一棵极大的琼花树。 第一次相见他觉她一定是这世上最丑的女子,第二次相见竟盯着她失了神,直到她温婉道:“这位便是若公子吧,青鸾谢过公子救命之恩。” 本以为她定是个温婉端庄又柔弱无用,娇滴滴的公主,却未曾想,她傲道:“让我唤你师傅,也要看你够不够格!” 后来,在那棵琼树下他弄断了她珍爱的九霄环佩,再后来她逼着他学厌恶至极的琴。 若君忽而笑开,嘴角尽是苦涩,缓缓走至窗前,抚摸着那把沉睡已久的九霄环佩。静立许久,自怀中取出那根冰蚕丝,装在寂寞许久的弦孔上。 青鸾,九霄环佩我已经修好了,你怎么还不回来呢? 有风吹得窗外一阵枯叶飞舞飘落,若君坐在她曾坐过的位置上,双手放在她曾抚过的九霄环佩上。我从未用心去学琴,包括离开你的三年,如今,我终于学会了,青鸾,你觉得如何? 风声呜咽,仿佛为那琴音而哀伤,秋风萧瑟,今年再无离人,徒留离殇。 一曲罢,若君拿起九霄环佩和那黑匣子出了小院,在那棵琼花树下站了许久,方才蹲下身子,将那琴和黑匣子放入已挖好的地方,覆上土,起身,再未看飞鸾殿一眼,出了院子。 忽而有人在院中大声道:“青鸾生前那般珍爱九霄环佩,你就这样将它埋葬了吗?” 若君停下脚步,未曾回头,他知道,那是她的皇兄,“因为她爱,所以我将它放在她身边。” 那截臂骨啊,他从未想过那截臂骨会成为她的遗骨,他将它带在身边四年,终还是要将它埋于地下,让青鸾入土为安。 “九霄环佩是我父皇母后的定情之物,也是他们留给青鸾的唯一遗物,所以她才那般珍视。” 若君听得此话并未出声,这些对他来说已经没有意义了,他弄坏了她最珍视的东西,而上天亦收走了他最珍视的人。 “你……会忘记她吗?” “她还活着,她会等着我的。” 若君再未停留,飞身离去,青鸾永远活着,活在他心里,脑海里,记忆里,他会等着和她在另一个世界相遇,到时,他一定会给她一场盛世婚礼。 永和十二年冬,若尧再次带着若君走入密室,那是存放着琉璃月的密室。 在那无一丝光亮的密室中,若尧第一次那般严肃又那般怜惜地同若君说话,“四年了,阿君,我知道你四年前就想要离开,可那时若卿若水刚刚出世,只有将若卿交给你我才放心,她对于若家来说太重要了。可现在,我没有理由再因自己的私心将你困在祁天山,更没有理由,让你白白送了性命。” “大哥,你说这么多不过是想让我离开祁天山,离开若家罢了。当初你信任我,将琉璃月交给我,可我却无视你的千叮万嘱,将琉璃月拔出,惹下祸端,如今,该走的是你和大嫂还有阿卿和阿水,我一人做事一人当,若是巫族攻来……” “够了!若君!你以为你能做什么?若家家主是我!琉璃月也在我的手中!阿卿更是我的女儿!你不过是一个无名的外人!青鸾已经为你而死,你忍心不为她去看看江湖吗?你忍心辜负她的一片心毫无意义地死去吗?你走!今夜就走!” 若君心中翻起惊涛骇浪,大哥知道他无法抵抗的是什么,青鸾,是他永远的遗憾。 “你以为你走了会很容易吗?若家需要你重振!阿卿也需要你照顾,我希望此事结束后你能来接阿卿走,离开祁天山,离开风煜凌云两国,永远不要被巫老发现。” “那你呢?” 若尧淡淡一笑,拍了拍若君的肩头,“琉璃月已经被我转移了,没那么轻易被找到,巫老不会把我怎么样的。” 萧君抬头,他真的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那么蠢,蠢到相信大哥的话,离开了祁天山。又是一片寂静,未等众人再度开口,萧君已出了屋子,率先开口,“你们想要知道的,萧某已经尽数告知,萧某凡人一个,再无什么琐事可讲,大家也不必再浪费时间了,商量正事才是紧要的。” 白梵拧眉,“萧先生说得不错,我们没有时间可以浪费。不过,听得萧先生的故事,在下觉得巫族众多情况在我们的意料之外,白翌他们怕是极为危险,而明月,既然巫老对她有所求,想必暂无大碍,我们必须先去巫溪。” 听得此话,萧君满面怒气,正要发作,又听得白梵道:“明月在我心中的分量并不比萧先生轻,我已派倚楼听风的人潜伏在明月附近,还望萧先生以大局为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