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西窗月,月如玦(1)
除却立冬前那洋洋洒洒的一场,转眼冬月将尽,京中却再无落雪。艳阳当空,即便身在山中,竟也不觉比城内清冷。正午时分,马蹄声踏破了山中空寂——黑马朔风载着一名黄衣女沿山阶疾驰而上,十数乔装改扮的内监胆战心惊紧随其后,又是一阵喧嚷。 内中一人好容易稍稍赶上幼箴,追在马后迭声喊道:“公主殿下——殿下——上头路滑,过了山门切不可再骑马——” 幼箴如何肯听,长鞭一抡,激得朔风愈发加紧了步子。 哪知将奔出不过七八丈,马儿后蹄一滑,险些将幼箴掀下马背——惊的幼箴脸色煞白。身后那内监快步赶上前去,口内急道:“哎呦!祖宗,刚说了路陡又滑——”一语未落,对面马鞭横甩过来——只听幼箴狠狠道:“住嘴!”说着便弃了马,将骑装袍摆一撩,大步向山上攀去。后头众人一句不敢再劝,忙忙的跟上。 直近了净月庵,遥遥只见大门一侧围了几名侍卫假扮的轿夫。在旁又有一人,正将手指指划划不知说着什么。 一行人簇拥着幼箴上前,那人打眼一瞧这阵仗,三步并作两步赶上前来,单膝跪下高呼千岁。 “起来!”幼箴心中正自火烧火燎,直冲冲道,“我要见长公主殿下与兰东郡主!” 那侍卫只是垂首不起,跪在幼箴面前板着声回道:“上命长公主殿下在庵中思过,闲杂人等无谕不得放行。” 只见幼箴唰的拔出佩在腰间的苍银短刀,不由分说比在侍卫颈间,咬牙道:“父皇并未下旨拘禁兰东郡主——带我进去,我只见郡主。” 。。。。。。任凭幼箴在外隔着窗扇拍打窗棂,茶堂内仍是悄无人声。主仆二人一坐一立——景荣手执念珠默默诵经;未见青菂,唯有碧薇红着眼圈,在旁侍立。 许是在神佛跟前,这刁蛮皇女倒似收敛许多——见那景荣迟迟不应,幼箴心中委屈,亦未硬生生破门闯入,不觉间靠在门上,凄凄然道:“潘jiejie。。。。。。今日来是想与你说,宫里头节下新进的新巧玩意儿,还叫玉霞替你收着呢,临来太匆忙,忘了带一件先让你瞧瞧。还有那匹白马,你亦骑过的,我想着这批西炎贡马里头,顶数它最温顺,也一并向父皇讨了来,好送与你。。。。。。我知你不愿见我,可从今往后你都不再见我了么?你、我,还有琪jiejie,我们三个不是讲好,无论如何都是最要好么?起先我不肯嫁去沐阳,你和姑母都不曾怪我。。。。。。如今,如今可好,连那些西炎人都瞧不上我,他们选了绵夙。。。。。。小夙儿去了固宁这样久,返京才不过一日,便又启程西去。。。。。。”原是要哄景荣出来相见,谁知幼箴竟愈说愈悲,“父皇,父皇竟又选定了陈书禾,让我离了京中,跟陈书禾往津洲去!我去了津洲,再怎么见你和琪jiejie呢!”幼箴抽噎道,“我不愿嫁陈书禾!我心中有旁的人,这人,他非但不是世家子,且居无定所,连生身父母也未曾见过。。。。。。可在我眼中,任谁也不及他。我只想跟他走,随他去漠北海东,去西疆南洋,去哪里都好,如此我幼箴便能与舅父,与母妃,与。。。。。。晅。。。。。。再无瓜葛,潘jiejie你也不必再恨我。。。。。。” 幼箴絮絮说着,越扯越远愈哭愈响,令身边一名引路的小女尼听亦不是,回避亦不是。 此时面前门扇吱呀一声打开,幼箴心下一喜,将衣袖抹一把泪,却见出来的只是碧薇——碧薇直直跪下,哽咽道:“郡主命奴婢转告殿下,长公主殿下思过一日,郡主身为人女,便亦要随之思过一日,如此竟不能面见殿下,望殿下恕罪——山间风大,不比城中,殿下贵体要紧,请快回吧。” 将将攒起的笑意凝在面上,幼箴一言不发愣了片刻,果真回转身去了。 这一去亦不是回宫,却是直奔宁亲王城郊别苑。 别苑连着山林,内中便有一处围猎之所。幼箴轻车熟路,径自去往山间围场。一众内监侍卫深知幼箴的性子,故而与幼箴隔开一段,跟随其后。 待入了山口,却见不远处山道旁一队人马,打头的便是暄的近侍季长。 季长望见幼箴,赶忙率众下马行礼,幼箴却丝毫不作理会,马背上回身搭箭,引弓便射—— 只听后头啊呀一声惨叫,却是一名内监被幼箴一箭穿透发冠,吓的两眼一翻便昏死过去,若非在旁有人接了一把,早已直跌下马去。 幼箴眉梢一扬,高声吩咐道:“你们去寻个郎中——” 身后众人心知这便是不叫跟着的意思,不禁暗暗叫苦——几名内监不敢上前,唯有那内廷隐卫奂广,此时仍敢策马趋前。 季长在旁规规矩矩行过礼,出面圆场道:“大人不必多虑,卞家四公子此时亦在围场内,随侍甚众——此去我等定会随行护卫公主,绝不敢有失。” 先前幼箴确是时常与几位王兄在此打围,此地护卫森严堪比上陵,只是经上陵围猎一事,奂广不敢大意——当下虽未作他言,却也留下其余随侍,独自一人,远远跟着幼箴与季长等人入了山中。 骑马走出一段,近了一处山壁。那山壁巍然直立,犹如刀劈斧砍一般裂做两边,正中一线通道,仅容一人,且须得身形娇小,方得通过。 见公主先一步驱马近前去,季长等人心下一跌——果不其然,幼箴翻身下马,缰绳一丢,头也不回钻进岩缝。 众人哪敢怠慢,只当她要穿山而过,即刻沿着山道绕过山壁急追。 马蹄声渐远,不过片刻功夫,那幼箴便又退了回来,挑唇一笑,上马而去。心知周遭道口皆有守卫,逃也逃不出围场,便避开众人自往山中转了一圈,竟是连只兔子也未见着。 百无聊赖正不知该往何处去,平地里却起了一阵冷风——日头底下幼箴生生打了一个冷战。 将跳下马来,朔风却向后接连几个退步,幼箴心头一紧,缓缓举臂,反手取下肩后长弓与箭矢—— 幽暗林木中现出一双蓝瞳,湛蓝犹如雪后晴空——定定与幼箴对视,眸光竟如尊者般,沉寂且雍容。 待终于看清它雪色皮毛之上的云状黑斑,看清它轻灵优美的四肢与长尾,幼箴只觉手心微汗,她使弓素与旁人相反——直直瞪着面前的雪豹,左手搭弦,将弓拉满—— 直至此刻,那双蓝瞳之中才骤现杀机,幼箴稍一分神,箭矢竟偏了一分,擦着雪豹跃起的身躯,簌的没入树丛。 电光火石之间,幼箴已无暇惊惧,只因那雪豹腾空而起,不过转瞬,却又重重跌落——一箭穿喉。 怔怔望着尾羽仍在颤动不止的箭矢,幼箴只觉后背僵直,一时竟动弹不得。 “幼箴!”有人疾风般策马而至,又旋即跃下马,似要伸臂扶她。 幼箴向后微微一撤,那人手臂落空,再开口时已全然没了方才的忧惧,只剩冷淡——“公主殿下为何独自前来?” “他们料的果然不错,宸王早已伤愈。。。。。。”幼箴好似魔怔了一般,在暄面前喃喃自语,又轻瞥过他手中那张硬弓,“非但如此,宸王也绝非如人前那般怯懦无能。。。。。。” 暄神色漠然,未发一言。 “我竟从来都信你,从不信他们的话,”眼泪自颊上滑落,幼箴却浅浅笑着,嗓音既柔且冷,“他们都说,是你,亲手害死永谷——” “。。。。。。究竟是与不是?”幼箴仰起头望着他,却见他低声道:“。。。。。。是与不是,又有何分别。” 幼箴呆呆将他看了半晌,忽而挽起唇轻轻一笑,“不错,是你,抑或是父皇,又有何分别?” 眸光自赵暄面上缓缓滑过,她脚边不远处,血正自雪豹口鼻间汩汩涌出——幼箴紧紧盯着那片猩红,轻声道,“他们说,东宫迟早会拉拢宸王府。。。。。。你果真会与昳联手么。。。。。。。”口中说着,原本红润的双颊渐渐变得苍白,人也好似失了气力,不觉便将手攀上他的衣襟,“。。。。。。少钦哥哥,你告诉我,告诉我。。。。。。”正如孩提时央求他惯用的口气。 那时她人还不及一张弓那样高,围场中日日追在几个兄长身后,却从来只肯开口求他一人——将小手扯着他的衣袖,“少钦哥哥,你带我去,带我去。。。。。。”她还那样小,便知唯有他会应她,也从不骗她。 而此刻,暄只是轻扶着她的肩。 “昨夜梦见绫菲。。。。。。”幼箴便不再问,转而说道,“不知为何,绫jiejie与我说起三年前在别苑的那一回,那回人最齐整,连昳也跟咱们一道去了围场。昳的兽夹猎了头香獐子,便吩咐小夙儿看着;小夙儿胆小又心软,将獐子偷偷放了;慕哥哥那时人在京中还未去川东,你记得么?慕哥哥箭法最高明,围场中谁都不及他,他射得一头极美的赤狐——红得好似燃着的火,被一箭穿透两眼,半点亦未伤到皮毛;我向他讨,他不肯——你知他给了何人?” 暄欲言又止,“箴儿——” 幼箴却自顾自微笑道:“给了绫菲。背人处我亲眼瞧见他叫人将赤狐送去绫jiejie那里。。。。。。他又哪里知道,绫jiejie那样的呆人,跟景荣一样,只爱弹琴和画画儿,根本不爱这些!永谷与晅排在最末,只因永谷将你那婢女妩儿错认作她的jiejie娬儿,心思全不在围场;至于晅,他总是连我也不及。。。。。。三年前绫jiejie便曾说过,盈月易亏,盛宴之后,众人便也该各自散去。。。。。。”幼箴复又伏在暄臂间,轻泣道,“昨夜梦中她又如此说,一面说,还一面铰了我的头发,她还说,晅。。。。。。晅亦会死,像永谷哥哥一样。。。。。。” “箴儿,”暄终于将她打断,话音温柔,既像哄着一个孩子,又似向她允诺,“往后无论旁人怎样,都无需理会。还记得幼时弥须如何为你卜算的么?箴儿将是赵衍历代帝女之中,最荣耀尊崇的一个,将被尊封为大长公主,子嗣绵长,永享福祚——” 望着他眼眸中决然而从容的神气,幼箴心头一动,轻声道:“你可知那些老宫人们私下里说你肖似祖皇?眉眼、心性、行止,无一处不像。。。。。。” 暄微怔片刻,唯有默然以对。 “你说的不错。正因弥大人之言,我才最得父皇钟爱。我会是赵衍最尊贵的大长公主——弥大人所说皆能应验。”幼箴轻轻推开暄的手臂,拭干泪,牵过朔风,神色凄茫却又带了几分傲然,回转身定定望着他道,“哪怕有一日你们都不在了,我幼箴仍会留在这皇城之中,一个人好好活着。” 。。。。。。薄金般的暮色悄然染上林梢。卞四随赵暄在林中驻下马,将手轻抚马鬃,状似漫不经心道:“昨日邱先生之议,先取陵南而后衍西,正可谓切中肯綮,殿下为何偏偏不允?” 暄便道:“栗阳战事胶着,诸世家虽心有异动,一时却也疲于应对。加之如今又聘定了肃家之女——陵南倒可先沉一沉,你道如何?” 卞四微一挑眉,口中未应。 暄又道:“今日朝会,圣上再提衍西安抚使一事。。。。。。” “想必殿下是铁了心欲领这安抚使一职吧?心意既定,又何须再来问我?”卞四轻笑一声,直言道,“此次定北兵乱,究其根源,实属沉疴旧疾——jian细作乱,粮饷未足不过十中之二三。范裕和、成沛等人久居军中尚不能治乱,难不成殿下以为仅凭宗室之威便可轻易服众?况且,旁的不论,单只前番殿下埈川遇险一事,便已叫那些人看低了去。” 暄沉声道:“即便逆水行舟,亦要迎难而上——必作定北之行。知你平素不惯寒苦,可不必随我同往。” 卞四不置可否,淡淡追问道:“殿下去往定洲,若一举平了兵乱,又当如何?” 暄并未作答,只与卞四道:“潘怀勔一案,势必牵涉沐阳。当日简容救下埈川匪首莫大鹰,乃是我的授意——” “此等大事,”卞四眸光一冷,“先前殿下为何只字未向卞四提起?” “是我一时大意,”暄静静说道,“轻看了任靖舟。当初只想着定洲既有司徒氏坐镇,而任靖舟远在沐阳,鞭长莫及。。。。。。谁料事后简容方告知,定洲州衙之内,上至官长,下至吏卒,皆有任党安插。” 卞四仰天一叹,叹过方道:“当日借着采办宫瓷的由头,费尽心机搜罗了那些官契书证,可谓得罪尽了定洲,内中便有任氏与定洲榷盐使及盐商往来书契,你竟未一一过目么?” 因见那赵暄闭口不语,面色微沉,卞四不禁一哂,又道,“罢了,彼时你正是身伤更兼心伤,间或神思短少也是有的——但有一事,虽任氏步步紧逼,然殿下欲助潘家脱难,便听我一言,留在京中,静观其变。” 暄恍若未闻,只冷眼望着不远处,两名侍卫正将那雪豹抬起,运出林去。 卞四暂将方才之事撇过不谈,顺着暄的眸光望了一望,略带讶然道:“那雪豹本已在园中驯养多时,为何今日竟野性突发,险些伤了公主?想来应是公主先将箭矢对着它,它才暴起伤人——”
“也不尽然。”暄若有所思,沉声道,“看去再如何驯化,亦是形势所迫,并非情之所愿——骨子里依旧是桀骜兽血,又何须旁人替它托词?” 与修泽二人出来西平侯府,天色已然大亮。 比之来时,此刻更是忧心忡忡——赵衍世家以八姓为首,八姓俱为前朝望族,江南靖州姬氏与吴氏、青城肃氏;江北沐阳潘氏、定洲邬氏与司徒氏、京中卞氏、津洲云氏。世人虽知衍帝近年来愈发重用寒族,且昭告天下“取士不问阀阅,婚配无关门庭”,而阿七却未曾料到,压制世家竟会由江北潘氏而始。 不禁忆起当日在碧芷园中遇着潘简容,那潘简容分明与暄同日启程西去,后被召返之时,却是自定洲而来,初听赵暄提及简容因故滞在定洲,阿七并未留心,此刻思前想后方觉蹊跷。 “依你所想,”修泽驱马在侧,忽而问阿七道,“为除士庶之分,倒该由谁家而始?” “姬氏既往,便是吴家。”阿七未作多想,脱口而出。 江南吴肃两家,正支嫡系虽无人效力军中,却可凭借声望财力与天子隔江相持。 “不错。”修泽道,“理应是吴家。只不过阴错阳差,朝中有人先一步拿了潘氏的短处,正如先前的云家——处置云彦之时,衍帝亦是迫不得已。” 见阿七默然无语,修泽指了指前方一处草亭,“略驻驻再走。” 二人往亭中坐了。阿七向怀中抓出二喵,取了水喂它,又随口问修泽道:“亓兄还不曾与我说,此番因何事往衍西来?” “此来是为寻药。” “寻药。。。。。。”阿七暗自念叨,头皮便有些发紧,赶忙又道,“现今寻得如何了?” “一无所获。” “衍西地界这样大,出了关,那西炎与祁地,更是广袤无边——”阿七讪笑道,“既是在此地寻不着,不妨且往别处看看?” 修泽微一点头:“正有此意。只是别处,也未必可寻。” 阿七想了想,不免好奇道:“不知是何药,这样难寻?” “湖珠。” 阿七闻言一愣。湖珠?还有谁曾与自己说过湖珠? 此时便听一旁修泽说道,“你竟无意问问云家的事么?” “只道亓兄素来不理会这些事。”阿七心生惴惴,面上却是一副事不关己的神色,边与二喵逗趣,口中无可无不可道,“亓兄若想说,听一听也无妨。” “我只有一桩憾事,”修泽全然无意阿七言语间的敷衍,静静说道,“便是隆泽四年之时,未随程远砚一道去往津洲。” 此时阿七尚不知当初程远砚违背修泽之意,将她送入青宫,直待被暄救出,修泽方知悉此事——修泽因此与远砚反目。 阿七在旁打了一个哈欠,二喵见状蹲在她脚边也跟着打了一个。“去了如何,不去又如何?”阿七道,“若是去了,这世间不过是少了一个冒名顶替的云松若。倒不及未去,还能收留一个弃儿,好歹是条性命。更何况,隆泽四年,亓兄也才不过浦儿那般大。” “。。。。。。你如何就认定,”修泽问道,“自己是冒名的那个?” “谁说我认定了?”阿七笑着反问,“为何非得弄清真假?” “人多是如此吧,终归要知晓自己究竟从何处来,往何处去。。。。。。”修泽沉吟道,“如若不然,这个人,又该如何自处?” “究竟是不是云松若,于我而言也无甚分别,又何须拘泥?”阿七说道,“云七只是云七。”顿了顿又赧然一笑,“。。。。。。这话,似已与你说过。” 修泽原本沉潭般的眼眸中透出一丝情绪,被阿七撞破——似是迷惘之后的释然。只听修泽低声道,“果然,又何须拘泥于此!”言罢,唇角竟轻轻一勾。 点点笑意在眼前一闪而过,阿七只当自己看错了,不禁盯着修泽揶揄道:“难不成是我眼花?你竟也会笑么!” 修泽坐在阿七对面,早已又是先前那副既凉且淡的神色,却忽而抬手伸向她。 两人坐得有些远,当中又隔了一方石桌,修泽探身而来,一只手停在阿七眉间——直待修长的指即将触上她的睫,阿七心中微怔了怔,阖上双目前的一瞬,竟还看清了他所用的,是无名指;亦看清了他那一袭青绢箭衣,袖口处考究而熨帖——他的指并未停留太久,只是专心替她挑去睫上细细一片草灰。 丝毫未令阿七觉得突兀——仿佛不论他做什么,皆如淡风静水般,从容舒展,又自然而然。 换作旁的女子,是否早该垂下头去,暗自飞红了两颊?阿七却自顾自阖着眼,在他面前轻轻笑着:“修泽,你可知每回在你跟前,都叫我自惭形秽么?” 修泽指尖一顿,看着她睁开眼,低头将手用力捋着自己的衣摆——正是昨日她换下的羊皮短袄,连夜命那沈惜珠拿去使人浆洗过,又急急的用火烘干,如今板在身上,硬得好似一块毡片。 她的两颊被寒风吹得干裂红肿,唇边噙了浅浅一抹笑意,“你总是立于云端,纤尘不染;而我,却惯于在泥地里行路。我们本就不该是同行的人。”虽不似齐儿那般修过读心之术,却无妨她生来善辨人心,修泽如此待她,她岂会不知他是何意。 阿七如此说着,心中坦荡,并无丝毫忸怩,她知修泽是遁世之人,习的又是医道,怎会放不开生死浮世与聚散俗缘? 修泽却恍若未闻,只低声问她:“。。。。。。你执意要往关外去么?” 阿七笑望着他,答:“正是。” “既如此,”修泽自她面上轻轻错开目光,“你我就此暂别吧——” 。。。。。。阿七怔怔起身,目送亭外那清隽男子上马离去。 驱马将行之时,只听他回身问她道:“曾有人交与你一片玄铁,可还在身边么?” 阿七只当是白绶安命湫檀交与自己的,便如实答道:“已不在了。离开青宫之时,落在了青宫。”一面说着,似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赶忙向怀中掏出一把柘木弹弓,“对了,浦儿送我的弹弓倒还在!” 修泽静静望了望那弹弓,终是未置一词,绝尘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