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9 太乙(三)
我果然没有猜错,杨修夷真的进来了,不止他,连花戏雪和独孤涛也来了。 一道晶壁将我们隔开,我不喊不叫,静静的看着他们阴沉着脸,从我面前经过。 宋积双手环胸,好整以暇的站在我旁边打量我的神情,颇有戏谑之意。 我侧头朝他望去,胸中怒火极旺,面色却冰如寒泉。 他嗤笑:“都说你们一族天资聪慧,美貌更甚,如今我算是大开眼界了。” 我也嗤笑:“都说你们一族天资愚钝,丑陋无比,如今我算是信了。” 他竟没有恼意:“哦?你听谁说的?” “你稍微想想就能知道我为何不聪明,为何不美貌,你说你蠢不蠢?” 本以为这话会让我再挨一个耳光,他却没有,也没有先前那么易怒了,双眸似笑非笑的看着我:“小丫头,你到底叫什么?” “我不会说,有本事就从我嘴巴里撬出来。” “哈哈哈!”他大笑,望向晶壁之外翻飞的草木疏花,敛笑平淡的说道:“虽然你们一脉是我族耻辱,但如今境况,遇到一个同宗之人,还是有些亲近感的,不防就说说吧,你叫月什么?” “亲近感?” 我抬起头眺望远处天空,连嘲讽的话都不想跟他多说一句了。 “看你年岁不过十六七八,你们月家出现变故之时应该只是个幼女,你是借着这身浊气逃出来的?” “什么变故?”我忙回头看他,“你知道我月家出了变故?” “你几岁时发生的?”他问。 心跳加速,我努力压抑着呼吸:“九岁。” “我是十四。” 我想起当初原清拾的话,不由道:“你们整个乐氏也遭了不幸?” 他微垂下头,许久:“嗯。” “是同一伙人?” “是吧。” 我难以置信,伸手抓住他的胳膊:“那你可知道是谁干的!他为什么?” 他垂眸看向我的手,浓眉微微拧起,我松开手,紧张的盯着他:“到底是谁?” 他的目光望入我的眼睛。我的心都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了,良久,等来的却是他的摇头:“我不知道。” 我不由失望:“那这些年,难道你没有找出一点线索?” 他凉凉一笑。语声略有些嘲讽:“这些年我根本就没有去找过。” 我瞪大双目:“为什么?难道你也跟我一样,是记不起……” 他打断我:“你到底叫什么?” 我一顿,诚实说道:“月牙儿。” 他低低重复:“月牙儿。”重抬起头,望着远处,“我没有去找是因为我这样的身子只能留在沧孔山一带。离得远了恐怕会被活活冻死。”顿了顿,他回头看我,“你运气真好,我苦心经营十八年,恰好被你赶上了,捡了个大便宜。” “大便宜?” 他望向远处宋十八的背影,在丛林掩映中极为清瘦,我循目望去,一股凉意陡然从脊背升起。 将一些细枝末节略略整理,身为巫师。我很快就能明白其中诡妙,我喃喃道:“你要将宋十八拿去行一个巫阵,以解除你身上的寒症?” 他淡淡看着她,鼻音“嗯”了一声。 心下一沉,我问:“那她会死么?” “上古之巫少有不要以性命为引,你说呢?” “可是。”我看向他,“以自己利益夺取他人性命,你这样的做法,与我先祖何异?” 他一笑:“她作恶多端,本就该死。这条命与其送在断头台上,不如归我,你也可以享利,有何不好?” “不行。”我摇头。“我不会让她死的,我宁可她死在断头台上。” “哦?” “我相信她也是宁可死在断头台上的,因为那样于她,是对天下的交代和赎罪,而死在你手里,不过只为满足你的一己之利。于她毫无意义,并且是枉死。” 他仰头大笑:“我养育她十八年,为我献出这条命有何不妥?” 我怒道:“是么?是她跪求你养育的?不是你派人将她从生生父母手里夺来的话,她何来你养育?你毁了她的一生,还有脸面提‘养育’二字,你也配!” 他蓦地望来:“你怎么知道的?” “是真的?” “你猜的?” “她真的是你偷来的!?” 瞪着我的这双眼睛明亮的不像话,因愤怒而狠厉无比,甚至陡现了一丝杀意。 我坚定的看着他,不做丝毫退让,鼓足勇气道:“我因一身浊气,难以修文,又因受过重创,难以习武,十一岁时不得不修习巫术。可师公最先让我学的一句话却与巫术无关,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天下开太平,他要我强记背下这句话。宋积,你是巫师,且不是寻常巫师,你出自乐氏一族,有着万年辉煌,当年我先祖因涂炭生灵被乐氏驱逐,你难道还不明白我们宗祖所坚守的原则信念么!” 他没有说话,静静的看着我。 我舔了下唇瓣,晓得自己口才不好,想着又要再说些什么时,他忽的拉走我的手,我忙要抽出,但他力气极大。 我大怒:“你干什么?!” 他饶有兴致的看着我:“看你穿得这么少,你应该是这几日才开始发寒的吧?” “发寒?” “你被蕴罡参反噬成这副模样了,你居然毫无感知?” 身子冰冻成这样,绝非我所想的伤寒,我已隐隐猜到了一些不对劲,却从未往这方面想过。 深吸一口气,我问:“什么反噬?” 他松开我,淡淡的将我从头到尾看了一遍:“你伤在何处?” “腰上。” 他垂眸望向我的腰:“你就没觉得你的腰变了么?” 我下意识便伸手摸去,忽的一惊,难以置信的看着他。 “你的腰身,原先多大?如今这么纤细,感觉如何?” 我震惊的说不出话,心中说不出是喜是忧,双手颤抖得难以自持:“我的腰……”
“你没发现也不奇怪,刚被蕴罡参反噬,浑身冰寒彻骨,求死不能,哪有多余心思去管这些。” 我低下头,觉得一切都那么的不真实。 “一个姑娘家有那么肿大的一个腰身,想必你受了不少委屈吧?” “那你呢?你伤在哪?” 他笑了笑,云淡风轻道:“听我嗓音,你还猜不出么?我被人砍掉了脑袋。” 我忍不住低呼:“砍头?” 他双眸微敛,目光略略扫过山峦高峰:“嗯,砍头。”轻声一笑,缓缓道,“我母亲以自身为引,为我布下重光不息咒唤我重生,她自己却经脉尽断,修为尽毁,将我送出后没多久,在我面前化为一滩粉尘,魂飞魄散,点滴不剩。” 我瞪大眼睛:“挫骨扬灰?” 他语声微颤:“不是说了么,上古之巫少有不要以命为引的,重光不息咒也是如此,但它更为可怕,施法之人需自愿承受其中痛楚,如万千虫蚁啮咬皮肤,万针齐刺骨髓,若因痛而稍有松懈,这阵法便成不了,她会当场毙命。”顿了顿,语声凄凉,“所以,月牙儿,你我是何等有幸?” 心下猛的钝痛,眼泪直直滚落,我哭道:“那我姑姑岂不是……” “你能想象她们当时的勇气和毅力么?” 我捂住嘴巴,站不住身子,心痛如绞:“我的姑姑,姑姑她……” “初时我流落街头,脖子肿的极大,连转头都是困难。因这模样奇怪,所以我处处遭人欺负,有次我被逼急了,用刀捅死了一个地痞,结果被他弟兄拉到巷口一刀割喉。蕴罡参流了一地,第二天我的身体便发生了变化。” 他回眸望我,忽的伸手抹掉我脸上眼泪:“现在六月不算糟糕,我还能下山走走,若到冬季,我只能躲在沧孔山上,半步都离开不得,更何谈报仇雪恨?好在,我发现了解决之法。” 他指向远处的火兽:“那叫火麟,我豢养了一十八年,每年都要喂养许多食物给它。可它真不好养,只喜欢吃活物,但世上哪弄那么多活物去?陷活岭四周的妖怪基本都被它吃光了。” 难怪我吐了那么多血,一只妖怪都没有引来。 我抽噎的看着他:“所以你把那些血猴变为死役来刺激它,是么。” “不错。”他点头:“好在一切都快结束了,我不用再费尽心思给它找食物了。”他回头冲我一笑,“我们也可以一起去找仇敌,寻出真相了。” 原来说那么多,是为了这个。 我抬起头,云白天蓝,天地清明,昔日镯雀要害陈素颜时,我对她说的那番话在脑中浮现。 我沉静下心,认真的说道:“宋积,除非你杀了我,否则我会一直阻挠你。我不会让宋十八无辜枉死,这是信仰和原则的不可动摇,我绝不会因为自己的私利而毁害别人的性命,毁掉长久以来的坚持。人可以不善良,可以自私麻木,可以见死不救,但绝不能主动害人和抢夺盗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