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深山老怪(一)
美鹤确实是偷跑出去了。她在屋内边哭边赌气想道:“不想看见我吗?那我再也不让你看见了!”擦干泪就从另一侧窗子翻出去了。那时程霄刚刚走开去别院找雪姨。从大门出去,自然是会被守门士卫挡住,可美鹤成日在这山庄中游荡,那些门门洞洞她都了如指掌。东面花园的偏僻处有个个侧门是专门清除杂草的便门,除了花匠们偶尔将杂草从那里扔出去,一般人都不知道这里有个门。平时美鹤碍于父亲的话并不会真的要出庄胡闹,此时一想到真正要离家出走时,这张门就立即浮现在她脑子里。于是她一路气冲冲地直朝那里跑了过去,跑得飞快。 门外是一个山壁,壁下一丈多深的坑里抛满了从花园中清理出来的杂草和残花。她小心地沿着山庄围墙挪了一段距离,然后跳到浅一点的山沟里,。她沿着山沟走,沟里灌木很密,弯弯曲曲的一路上也没到出口,她一边走一边小心地应付着那些还挂着残雨的刺和小枝丫,但那件昂贵的裙子下摆还是被染脏,勾得破破烂烂,已经全毁了。 不知走了多久,美鹤从浓密的树林中出来,她发现自己到了一个大草坡的上方,周围都是黑压压的高山,太阳快要落山了。山风吹来,她打了个寒颤,才发现自己居然没有留意到秋天的夜晚会如此冷。踮脚四面看了看,她已不知自己身处何处。茫然是站了一会儿,美鹤看到山下有一条浅碧色的河,围着一座石山蜿蜒前进,她向来害怕深水,平时庄里的几个湖边她是绝对不会去的,于是她顺着坡往前走,想绕过河滩。坡上的长草比她的膝盖都要高很多,随着秋天到来,大半的草已变得枯黄。美鹤没有因为自己在野外迷路而感到害怕,原本的不开心反而随着好奇心慢慢消解了,她慢慢地走着,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些陌生的山,这些树。来到山庄这么多年了,她还是头一回在山庄以外的地方游荡,一草一木都令她感觉很是新鲜有趣。 她也浑然不知有什么正在虎视眈眈地盯着自己!危险也正在垫着谨慎的步子,悄悄地接近她。当美鹤停下来想去折那支白色的野雏菊花时,她终于察觉到了有什么不对劲,她连忙回过头来—— 一个奇怪的东西正盯着她,它体型巨大,长得像狗却又不是狗,浑身散发着凶狠与野性,喉间发出模糊的声音,目光正无比凶恶地盯着美鹤,寒光闪闪。 美鹤也看见了它微张的嘴里那些白森森的獠牙,暮色中隐隐可看到有白色水气从这牙间一下一下呼出,直觉告诉她:这东西肯定会咬人!而且绝对能把人咬死! 美鹤头皮一麻,本能地向后挪了一步,然而这个可怕的东西竟也朝她迈了一步! 美鹤离它之间,不过十几步的距离! 美鹤脑子一下乱了,她知道这个东西下一瞬间就会朝自己猛扑过来,慌乱间脑中只蹦出一个字“跑!”实际上在这字蹦出来之前一瞬间,她就已经开始撒腿狂奔了! “不要追我!”她惊恐地想,在她撒腿跑出没两步的时候她回头看了一下,那个东西已朝她扑过来,凶悍的嚎叫声已经紧跟在身后! 美鹤脚下跑得更快,心中害怕到了极点,哭叫起来:“救命啊!救命……” 可是,在这空无一人的荒郊野外,谁会来搭救她呢? 她在草丛中狂奔,那件价值连城的裙子被勾得嗤嗤作响,她只觉得眼前的一切都已看不清了,脑中剩下的除了狂奔还是狂奔。她希望身后那个可怕的东西能够停下来,但那嚎叫声现在已离得更近,而她眼前竟然又不知何故出现了那条河! 水,水!她最害怕的水!现在这要命的时刻,眼前却竟然一条该死的河,于她来讲这比身后那要命的东西更加可怕!美鹤本能地想停下来,可是来不及了,等她看到河时,她已脚下一空,尖叫着一头栽到河里去了! 深秋的河水很冷,她在水里疯狂地挣扎尖叫,冰冷的河水呛进了口鼻,也涌入她的眼中。不仅如此,美鹤仿佛还感受到那遥远的记忆深处一种黑暗,无边的哭喊再度在耳边响起。美鹤惊恐绝望,她怕水,也怕人人都怕的死亡。刚刚下雨不久,河水很满很急,她被冲得徒劳地挣扎着,翻腾着,用已绝望的声音在这荒野里哭叫,很快她就在水中呛得失去了知觉。 失去知觉前,美鹤恍惚觉得有一只手抓住了她,或者是她抓住了什么。她感觉自己终于被人从水里提起来了,有一种飞快凌空的感觉。她努力睁开了一下眼睛,只见那条河正在脚下离自己远去。然后,天黑了,眼前也黑了,她在冰冷中昏死过去。 没错,正是一只有力的手臂,轻轻将她从水中提了起来。 美鹤醒来时极度不舒服,她觉得浑身都在痛。 她花了很长时间才勉强睁开了眼睛,模模糊糊地看到身前不远处一团火光,然后发现自己躺在地上,头和背生疼生疼的,脖子僵硬地歪着,动一下都痛得要命。她转动着眼睛,借着火光发现这里是一个山洞,于是又摸了摸身下的地面,凹凸不平,硬得像搓衣板,而自己正睡在一层薄薄的毡布上,难怪浑身这么痛! 美鹤待脖子不那么痛时转头看了看另一边角落,不由得吓了一跳:远远地,火光没照到的阴影处有个黑乎乎的人影,侧身端坐在自己头边不远处的石头上。这人也像块石头,听到她醒来的动静,竟然看都不看一眼,不动也不发出声音。他似乎不用烤火,这堆火是专门为美鹤而生在这里的。借着微弱的火光,美鹤只见他全身穿黑衣,披着一件厚重的黑色大袍子,一个手中握着一根用来拨火的棍子,另一手则隐藏在袍子里。 美鹤赶紧坐起来,刚想转过身子来看清这个人,却“哎哟”又痛得大叫了一声,这一下倒不是脖子或者哪里痛,却是头发被什么缠住了,一下扯得她头皮剧痛,吃痛之下她借着火光一看,原来她那一头长得垂过膝的长发,其中一绺竟被那人一只脚踩着! 美鹤顿时又痛又气,自己引以为傲的长发竟然被人踩在地下更是不能忍,大声地叫道:“喂!你这个瞎子!踩着我头发啦!” 那人听了终于动了一下,却并不是动脚,而是慢慢伸出袍子里另一只手顺势一摸脚下,果然摸到了那绺长发。他像是有些意外地从脚下拾起那绺长发,握在手里摸了一下,有意无意在食指上随手绕了一圈。如此轻浮的举动,令美鹤更加生气,毫不客气地用力一抽,那头发顺滑地在他手指上转了一圈然后被抽了出来。 “好顺的头发,好大的脾气!”那人冷冷地道,语气中透出嘲弄,也始终没有转过脸来。 美鹤听了这样轻薄的话语更加生气,道:“哼!好无礼的怪人!”一时气得不想再理人了,便怒气冲冲地开始用手理顺着自己心爱的头发。理了一会儿,她开始打量周围,山洞里地上全是碎石头,她刚躺的地方看来还是被人粗粗地收拾了一下,不然估计她会更痛的。她再又回头看看这个怪人:火光中,他正用大半个背朝着自己,除了那件厚重的黑披风,就只能见他一头长发不加束缚地披散在肩背上。 山洞也挺小,两下便打量完了。刚刚醒来的美鹤一时难以入睡,黑暗而沉寂的夜,两个大活人着就这么背对而坐,除了那偶尔发出声响的火堆,几乎可以听到彼此的呼吸和心跳。过了一会儿,美鹤终于忍不住问道:“我们这是在哪儿?你又是谁?” 那人却不出声。 于是美鹤将目光移向他的背影,眨了眨眼睛,认真地道:“好吧,我叫美鹤,你叫什么名字?是你救了我?” 那人并不理会她,继续沉默。 美鹤撇了一下嘴,经常跟江湖人打交道也见怪不怪了,不过她还是悻悻地道:“哼,装什么高深?多说一句话又不会死!不说是吧?看你这人这么古怪,我就叫你老古怪算了!老怪!老怪!臭老怪!”她故意多叫了几句。 那人也仍是不说话。 美鹤实在是觉得无趣得很,最后问道:“老怪,现在是什么时候?” 原本没指望有回音的,却没想这下他竟开口回答了:“晚上。” “废话!还用说?”美鹤撇了两下嘴,心里暗暗骂道。嘴上却是说:“这位大侠,我想我该回去了!这会儿家里人会很担心我的!这是在哪儿?” 那人却反问:“你家在哪儿?” 美鹤回答:“千叶山庄!呃……旁边!就在这儿不远的地方吧?” “千叶山庄?”那人似乎有些意外,重复了一下。 “是呀,你能送我回去吗?”美鹤说,但她马上又改口:“或者你能告诉我怎么回去也行,我恐怕是迷路了。” “这里离千叶山庄有点远。” “有多远?” “五十里。” “什么?!”美鹤吃惊得跳了起来,“我只走了不到半个时辰,就走了五十里远?我从不知道自己能走这么快。”美鹤惊讶地道。 那人听了似乎暗叹了一口气,道:“你是昏了五十里。” “啊?那我是被你带到这儿来的?你干嘛把我弄到这么远的地方来?我怎么回去?”美鹤跳起来,此时她发现自己的衣裙已破了好几处,这才想起自己先前落水的问题还没得到回答,又问:“是你把我从河里救起来的?” 那人似乎又叹了一口气,略显无奈地道:“算不上救,站直了水才齐腰。可是有人竟然还能淹得半死。” 美鹤没有理会他的讥讽,她只要想到落河那一瞬间,心中依然感到阵阵发紧,她不禁用手抚了抚脖子,仿佛才喘上气来。然后她又重新审视了一下自己的处境,又歪着脑袋想了想,说:“那……我该怎么办?你会送我回去吧?” 老怪说:“天亮了你走回去便是。” 美鹤惊叫:“五十里!我怎么走得回去呀?” “你有腿吗?” “我当然有!” “那就行了。” “我才不走那么远呢!你把我弄到这么远的地方来,就得把我再送回去啊!”
“照这么说,”那人说着转过脸来,冷不防一下将美鹤吓得尖叫一声,闪身往后就躲:那脸竟不是人类的脸!是一张森森白骨——不是人的,而是一种兽类的面骨,有着空洞的眼孔和尖而狭长的牙骨,说不出的阴森之感。美鹤左手捂住了眼,只吓得差点昏过去,半天才挪开一点手指缝,麻着胆子借着火光中再过去,细看之下才发现那原来一个骨头面具,那人的脸不过是藏在了面具后。 那人倒是没接着说下去,他想这下半句话,也许得等这个小女子回过神来再说了。 美鹤经过了一阵短暂的害怕,便由惊恐到平静,再由平静变为好奇,她悄悄地伸着脖子凑近去打量着他的脸。这个面具像是长在了他的脸上,紧紧贴着。那本是狼眼的孔里一片漆黑,没有任何光反射出来。面具的边缘下露出了腮与下巴的皮肤,她看到那腮边有一道长长的暗色的伤疤印子,从左脸边缘一直沿伸到狼骨覆盖的地方去了。 那人估计差不多了的时候,说完了他要说的话:“我还得把你丢回河里,才算完璧归赵了。”他说话的时候,腮上那红印子随之一动一动的。 没想到的是,美鹤完全没理会他说的话,只顾着好奇去了:“原来你真的是个怪物啊,叫你老怪还真没错!这面具也太吓人了!”说着她凑得更近,胆大包天地伸出左手去,伸向那道疤。 那人显然没有想到这一着,直到美鹤柔软的指尖已触到了他腮上的伤疤:“你戴面具是因为这个疤?肯定很疼吧?这里。” 那人当场僵住,被这小丫头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得一时不知如何反应,并且也没有想到还有更让他永生难忘的事在等着他。 “我有一个好办法,我娘教我的。小时候我要是碰伤哪里,我娘就会给吹一吹,马上就不疼了,很管用的!”美鹤认真地说,想也没想就自作主张地伸过头去,在那疤那里轻轻吹了几下! 这一下更是非同小可,那人惊得浑身一颤,而美鹤凑得如此之近,一颤之下他觉得自己腮边的皮肤已触到她的脸,或者是唇——柔软,湿润,伴着一丝温暖拂人的鼻息——他一下子失语了,僵住完全不敢再动,脑海中猛然掀起一片轩然大波。如果此时他的脸能够被看到的话,不知道该是怎样的一副表情!而傻傻的美鹤只听到他手中一直握着的拨火棍子,在那时突然“啪”地一声断了。 “是不是好多了?”美鹤吹完,满意地收回她的脑袋瓜,专注地看着他问。 那人手里还握着断了的棍子,依然沉默着,暗地里梗着脖子,确认她已不在脸侧了,才慢慢别过脸去。 美鹤也习惯了他这种无规律的沉默,坐回自己刚刚躺着的地方,一边单手托腮盯着火光,显得很无聊的样子。不过她眼珠一转,随即兴奋地道:“我知道你一定是武功高强的大侠客!而且你轻功肯定很好,要不然怎么会把我一下就带到这么远的地方来!五十里,要是我走的话得一整天吧?” 那人没有否认。轩然大波已在他内心逐渐平息,他在听到她讲这些孩子气的话时,甚至有些忍不住想要笑起来的感觉。 美鹤继续自说自话:“我住的地方呢,有很多武林高手的,他们有的叫做什么堂主,或者有的轻功了得,就叫飞鹰大侠;有的腿功厉害就叫什么神腿,天下第一腿的,其实呢,不过就是些笨鸭子加猪腿,根本就名不副实。老怪你这么厉害,一定有个如雷贯耳的名号,让我猜猜是哪个吧。”她说完摆了一个非常灿烂的笑对着他。 结果那人却一言不发,站起来朝洞口走去。 美鹤遭此冷遇,满脸的笑顿时冻住,然后像春冰一样化掉了,她拧着眉毛撮着嘴,尽力装得一副狰狞的样子,气呼呼地说:“啊?真无礼!居然不听人家讲话?个没心没肺的大怪人!那我以后就叫你老怪!等着瞧,总有一天我会知道你的名号,一定把你弄得服服帖帖的,哼!”其实美鹤气的只是一件事,那就是她千叶美鹤一直都是一呼百应,从没像今天晚上这样被人无视过。 气了一会儿,她挪回原来躺的地方,气呼呼地倒头又睡下去。躺在地上不一会儿又觉得冷了,她不禁打了个抖,尽可能地蜷起了身子,像婴儿一般抱着腿缩成一团。快要睡着时,突然黑暗中一团黑黑的东西飞过来在她的身上。美鹤迷迷糊糊的给吓了一下,伸手一摸,却是件柔软的衣物,隐隐还带着一丝温暖,美鹤眼皮都懒得睁,就将那东西拉扯几下,盖在自己的身上。 那是黑衣人的袍子,厚而密实,手感非常好。美鹤一面扯着盖的时候一面含糊地念叨了几句话,当然不是感激之词,而是:“嗯,有个这么丑的老怪守夜,估计鬼都吓得不敢来了。”咕哝完,她就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