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深山老怪(二)
再次醒来东方已发白,洞中也明亮起来了。美鹤浑身依然疼痛,但还是尽快爬起来走到洞口,站在那里张望了一会儿,这山洞在半山腰上,山下谷中树林一片金黄色,四下也看不到人家,她完全认不出这里哪里。美鹤想既然是离千叶山庄三五十里,那她铁定是不认得回去的路,索性不去想吧。于是站在洞口开始认真而尽情地伸了一个大懒腰,然后就开始在身上这里捶捶那里捶捶,一面欣赏这难得的深秋景象。因她长年居在山庄内很少外出,所以这一夜她在这野外虽是挨冻受罪,非但不觉得苦,竟还觉得很新鲜。欣赏足够了以后,她再次伸了个懒腰,就在这当口她想起那位古怪旅友,伸了一半的懒腰暂时停住,她扭身回头去看洞里——没人!但那件她盖着的袍子还在。 美鹤又扭回身来,看着洞外,还是没看见。该死! “他该不会真的把我丢在这荒郊野外了吧?我不认识路呀!我怎么回去啊?”美鹤有些慌了,立即放声大叫起来:“喂——老怪!” “在这。”他的声音突然在她头顶方向上冷冷地飘下来。 美鹤吓得抽了一口冷气,赶紧转过身来。的确,他正活生生地站在自己身后两尺远,美鹤结结巴巴地说:“你……你从哪里冒出来的?你是鬼变的吗?你明明……明明不在里面的呀!” 他说:“上面。”此人也是真怪到家了,讲话只管拣最短的讲,仿佛多讲几个字就会要了他的命似的。 美鹤抬头一看,洞口上方有块大石突出,确实可以留足,想想自己刚刚在洞口又是打哈欠又是伸懒腰的不雅动作,暗暗在心里骂道:“臭老怪,竟然偷看本小姐还不吭声!……” 骂到一半,她便没再继续下去,因为她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只见身旁的他向前方伸出一只手来,美鹤觉得他举止有些怪,他伸出手做什么呢? 却只见他的手指在空中轻轻地伸展着,又好象是在摸索,叶缝中有些光线照在他的手上了,他说:“天亮了。” 美鹤定定地看着他的手,那手形修长白晳,指头略尖,干净有力,皮肤也很光洁,几缕淡金的阳光正从树叶缝隙中穿过来,点状的光斑洒落在他手心里。并且,她还发现叫他“老怪”也许不太适合,因为他没穿袍子的身材显得有点儿瘦削,也不是特别高,头发漆黑茂盛,看起来应该只是一个很年轻的少年,像程霄一样。 但接下来她明白了一个事实:他是看不见的。他的手指微微动着,仿佛在触摸那些阳光!这是怎样一只敏感的手,竟然感知阳光?她悄悄走到他面前伸手晃了晃,又再晃了晃,他竟毫无反应,只是收回手来把两个指头放在唇边,响亮地打了个忽哨。 美鹤愣住,定定的眼神里先是吃惊,然后是同情,紧接着是懊悔。她想起昨晚他踏在她的头发上的事,这么说来,也真的是纯属无意了? 该死!回想起昨天竟然第一句话就骂人家是个瞎子,结果人家真的看不见!这可是她的救命恩人啊!美鹤在心中暗暗叫道,一肚子的歉疚,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正当美鹤自责之时,那人却头一次主动开口说话了:“今天太阳会很好。”他说,语气中透出一些欢悦。 美鹤这才抬头来看看东边的露出一半脸了的太阳,天空也变得蓝起来了,她回应他的话:“是的,太阳就要出来了。”美鹤说完默默地注视着他腮上那个伤疤。 那人看不见,倒是没察觉什么,只是专注地听周围的声音。只听树丛中“嗖”地一声,眨眼间一黄一灰的两个大家伙一下子蹿到了他们面前。 美鹤毫无防备,吓得“啊”地大叫起来,赶紧地躲到黑衣人身后,死死拽着他的袖子——这不正是昨天在山上穷追着要咬她的大家伙吗? 然而此刻这两个大家伙竟然安安静静地站在怪人前面,乖乖地喘着气! 这怪人却抬手挣开了美鹤的手,并不高兴地道:“别碰我。” 美鹤只得松了手。然后看着他往前走了两步,蹲下来伸出双手,那两个家伙就主动将脑袋凑到他的手边,他用手分别抚了一下它们头颈边上粗粗的厚毛,道:“去找些吃的来。” 两个家伙竟然听懂了似的,转身又蹿入了洞下面的树林中去! 美鹤看得目瞪口呆:“哇……”她好象这只能这么惊叹一声来表达她此刻的内心的惊奇,然后她问:“它们怎么会听得懂你的话?它们为什么不咬你?” 他的回答却又不像是回答:“它们是世间最好的生灵。”他说,声音中难得地充满了情感。 “好生灵?”美鹤瞬间恢复了她往日的没心没肺的模样,赌气地道:“昨天就是这个东西把我追得掉到水里的!差点害死我。啊,难怪!我说你怎么刚好出现在那里救了我,原来这两个野东西就是你养的!哇,你看看,看看我的衣服!这是我最新的一件衣服,没穿两天就给扯破了!天哪,我看起来好惨!”这个对仪表一向迟钝的大小姐,确实才发现自己到底有多狼狈。 刚开始,老怪还准备对她的话表示洗耳恭听,但马上他就发现没有听下去的必要,转身径直走进洞里去,丢下还在喋喋不休的美鹤。 “喂!”再次被忽视的美鹤气得大叫,又见他竟然能够准确地走进洞,拿起地上的袍子披上,美鹤奇怪他怎么没有踩到火堆上去,这让她怀疑他到底是不是个瞎子了。当然她不敢去问这个问题,万一惹火了他可怎么办哟! 太阳高高挂起来时,美鹤坐在洞口随手理着头发,将头发中的碎草屑捡出来。黑衣怪人则在将要熄的火重新挑燃。 过了没多久,两头狼都回来了,美鹤吓得又赶紧躲在一块大石头后。两狼一只嘴里咬着灰色的肥兔子,另一只则拖来一根干枯的树枝,上面挂了几个风干了的果子。美鹤吃惊地看着这两个大家伙拖着东西,目不斜视地从自己眼前经过,走到老怪面前。 黑衣怪人听到了,从它们嘴里接过东西。当他摸到那几个干了的果子时不禁道:“都干得只有皮了,怎么吃呀?” 美鹤看到他嘴角的笑意了!他竟然对着两个野兽笑,还那样温和地跟它们说话,仿佛它们就是人!他用手挠了挠它们的头,说:“你们自己吃好了没?” 一只狼轻轻呜了一声,像是回应。老怪听了又说:“好,去在外面等一会儿。” 那两只狼便立即一前一后走出去了。 他将兔子剥皮剖净,放到火上烤,他的动作熟练得让人简直不敢相信他是个瞎子,这让美鹤惊讶他怎么做到不割伤自己手的,她只老实地坐在一旁呆呆地看着,帮不上忙,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在黑衣怪人从身边的小袋中取盐时,美鹤看到他右小腿上缠着几圈很奇特的细绳子,质地晶莹,淡黄色,一圈圈地绕在腿上,她立即来了兴趣,问:“你腿上缠着的是什么绳子?好漂亮啊!” 老怪手中不停,随口回答:“天蚕丝。神仙也捆得住。” 美鹤自然是不信:“吹牛!神仙也能捆住?你捆过神仙?你见过神仙吗?” 黑衣怪人似乎不愿再说下去了,冷冷地说:“再不闭嘴我就把你捆起来,你先试试看?” 美鹤立即捂住嘴,不再说话了。 美鹤从没吃过这样的早餐,一只兔子腿,很美味;另外还有一小块干的烧饼和一个风干的野果,这两样东西的味道教她终生难忘——实在是难以下咽啊!他们从洞中出来上路的时候,美鹤还在边走边啃兔子腿。她一点也不觉得难为情,因为在庄内雪姨和jiejie们总是不停地教她要文雅,要端庄,要注意这注意那,烦得不行。不像现在,这荒山野岭里唯一的一个外人也看不见,她怎么啃都行,真是难得的过瘾。
美鹤吃完了,嘴有空了才问:“老怪,我们要去哪儿?” “送你回家。” “就这么走回去?五十里呢!” “是。” “我不要!那会走一天也走不到,你怎么把我弄来的就怎么把我弄回去!听到没有?”美鹤大声说。 “走不走随你。”那人说着,脚下走得更快。 一个瞎子怎么可以在山中走得这么快?那是因为他的狼在前面带着路,他不过是听着狼的动静跟着在走。 怎么会有野狼竟然能通人性,比狗还听话懂事?简直是匪夷所思!不过,也并非完全不可能。据说至少有一个人能办到,那就是江湖上令人闻风丧胆的芊眠蛰郎。而吃了芊眠蛰郎做的早餐,还胆敢跟他大呼小叫的,也只有我们没太多见识的千叶美鹤大小姐了。她没有去打听过为什么父亲一出去便是十几天,也没去想为什么没有人在晚上出来找她,其实就是因为眼前这个神秘的黑衣怪人的到来,闹得举庄上下恐慌不已。 美鹤没走多远就走不动了。她很渴,又不肯喝老怪给她的水,加之吃的这些东西比平日里的膳食要粗糙好几倍,她的身体似乎比性情更加娇生惯养一些,很快便觉得胃里疼痛起来。起先她还尽可能地忍了忍,后来实在不行了,就索性蹲在路边不走了。 老怪走出十几步,发现她没跟上来,又走回来,问她:“还不快走?还有五十里地。” “我肚子疼!”美鹤闹道,“你给我吃的东西有毒!” “胡闹!”听了美鹤这话,是个人都能被她气死。 美鹤索性胡闹:“就是有毒!你想毒死我!” “想你死还用得着毒?直接看着你在河里淹死就行了!” “要不是你那两个野兽,我好好的会掉到河里去吗?我就是肚子疼,你在兔子rou里放了毒!”美鹤毫不讲理地嚷道,干脆捂着肚子坐了下来。 “那你就一个人呆在这儿吧。”老怪又向前走去。 “不要你管,我就死在这里。你走!”美鹤也倔,更大声地喊道,然后躺倒在草地上哼了起来。 老怪往前走了几步,还是停了下来,猛地回头走过去,闷声不吭地弯腰伸手抓起美鹤的胳膊将她拉起来,却只感到美鹤剧烈地挣扎,还有一连串的尖叫:“哎呀!放手!放手!放……”她一边尖声大叫,另一只手死死要掰开他,捶了他两下,紧接着他只觉得手上一沉,她的身体向后倒去,便再没有了声音! “喂……”老怪吃了一惊,连忙弯下身子扶起她,但美鹤已不省人事了。他按了一下她的脉,并没有什么异常,这昏得也太奇怪了!他不知所措地扶着美鹤坐在地上,思忖着要不要把她弄醒来。呆了一会儿,他将美鹤平放在草地上,在扶她躺下时,他终于觉察到了美鹤两只手不一样:她的右臂明显要比左手细瘦,而且从手指到手臂都完全是冰凉的,像是没有生命一样,昨天救她的时候倒是没注意到这个。 其实,如果他双眼能看见的话,便会早早地发现:美鹤无论做什么都只用左手。她的右手要么放在腰间的衣袋中,要么垂在长袖里,就是不会抬起来一下。所以,她需要别人帮她梳头,帮她穿衣,她也写不出一手好字,做不了别的女子一学就会的女红。 老怪并没有去弄醒美鹤,而是又将自己的袍子脱下来盖在她身上,然后,他又打了个忽哨,将那两只狼叫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