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五章 何泰(4)
众所周知,侯良柱喜爱侯永贵自家这个远房族侄的原因有很多,但有一个原因,就算排不上第一也能排进前三——这个年轻人长得很像年轻时候的侯良柱。『据说有一次侯良柱曾经公开称赞侯永贵:“极类吾青年之时,乃侯家千里驹。” 凭心而论,侯永贵的相貌堂堂,五官英武,浓眉大眼,再加上厚实魁梧的身板,往人前一站就有几分武人风貌,让人开口赞一个好字。不过现下他目光阴翳,嘴唇抿紧向下拉出一条弧线,两道浓眉在眉心拧出一个疙瘩,神色难看,走路横冲直撞四处带风,实在称不上以往被人所称道的将军风采。 他大踏步向一个显字营的喇叭手走去,劈手就将喇叭一把抢来摔在地上,如此尤不解恨,还狠狠踩上两脚这才算完。周围的人被他这举动吓了一跳,乐手们吓得停了动作,一时间营地内外都静下来,只能听到桐油火把燃烧时出噼剥剥的声音。在夜风中摇摆不定的火焰在人们脸上投下浓重的阴影,为表情涂抹几分诡秘的色彩。 “好哇!”侯永贵冷笑,眼神不徐不疾地默不作声的显字营兵士脸上环视一圈,重重地哼了一声,表情阴冷慢条斯理地开口:“怎么?显字营的上官都不曾给你们说过军法?入夜之后,敢在军营里头喧哗声是为乱军!这是要杀头的罪过!本将看你们也是受人蒙蔽,特特网开一面,现在都给本将滚回去睡觉!再有胆敢停留梭巡不去的,就休怪本将辣手了!” 他毕竟是正牌子的军官,威胁之语出口,就有些胆小的兵士腿软站不住,还有些人干脆就偷偷向后退了几步,想要躲到后头!侯良柱双手抱胸,借助火光,眼尖地瞥见了前排几个兵士面色青,不免心下得意,口中不免带出几分:“咱们做兵的人,要紧的就是知晓甚么能做,甚么不能!当兵吃粮,不要受了有心人蒙蔽!” “噢?侯队官给本官说一说,这有心人到底是甚么人?”一个清朗的声音冷不丁响起,并且由远至近地靠过来:“不然本官就要奇怪——侯队官明明是中军翔字营的人,怎地对我显字营的内务如此熟悉?” 侯永贵心下一惊,下意识抬头,就见面前的人群分出一条道来,一个面目年轻穿戴寻常的年轻军官在兵士的簇拥下大步前来。他瞳孔猛地缩成针尖大小,那垂在身材的双手也忽地攥成拳头!侯永贵在心中破口大骂——这李永仲,烧成灰他都认得! “噢?原来是李队官,这一向少见了。”随随便便地抬手抱拳,算是行了个礼,侯良柱盯着对方那张平静的面孔,咬着后槽牙狞笑道:“这个时辰了,李队官竟然还不曾睡?这是为军务烦心?难得啊!只是明日大早咱们就又得上路出,为免到时没有精神赶路,李队官还是带着兄弟们去休息地好。不然若是论到军法上头,怕是讨不着甚么好果子。” “这倒不急。”李永仲仿佛没听出侯永贵的威胁之意,仍旧笑嘻嘻地开口道:“本官同侯队官平时见得少,不甚亲近;带累咱们显字营同翔子营虽然同处一军,却有些误会未解。另外侯队官方才说得好,入夜之后军营里头严禁喧哗,不过,若是站在营地外头,便是将大罗神仙吵了起来,也不算违了军法。” “你!?”侯永贵这才注意到显字营的兵士们虽说离得近,却都像是早早得了吩咐一般紧紧围在充作阻拦之用的拒马之外,若要论起来,的确可以勉强说没有入营。侯永贵看李永仲那张笑眯眯的脸,简直恨不得伸手给他撕下来!他好歹还记得这里不是大军里头,还得维持个体面。僵着面皮,侯永贵将满腔的怒火强压下来,皮笑rou不笑地扯了扯嘴角,斜着眼睛冷冷地道:“李队官好利的口!这些且不说了,日后自有公论。现在本官就问你,大晚上的纠集兵士到底想干甚么!?想造反!?” “侯队官莫血口喷人。”盯着侯永贵跋扈的神色,李永仲也冷下表情,他将手一扬,立时就有十来个人抬了担架上来,兵士们如潮水般退却,让开好大一片空地出来。年轻的军官点着躺在担架上的不断呻.吟的伤员一个个数过来:“这个,肋骨断了两根;这个小腿骨裂,这个大臂伤了,还有这个,脑壳上险些被开瓢!”他的声音里越渗出危险的味道:“侯队官,我营里这些人怎么伤的,你不要说不知道罢?” 侯永贵先时就隐约知道自己营里几个泼皮将显字营里一什人打了,缘由如何,打的轻重一概不知。现在看到七八个人连走也走不得,还得靠人抬过来,就算他素来恣意妄为,现下也不免短了几分气概。当下轻咳一声,视线不动声色地避开伤者,轻描淡写地开口道:“李队官也太小题大做了些。军中向来摔跤为戏,儿郎们手下一时失了方寸也是有的。再说了,这兵士日夜cao练,难道一什的兵还打不过几个人?”说到这里,他刻意轻蔑一笑,神色间带了几分轻视:“都说显字营战力在川东当数第一,现下看来嘛……”侯永贵拖长了腔调:“不过尔尔啊。” “我营里的兵士,纵然只有杀鸡捉兔的份,也不劳侯队官替本官cao心。”李永仲对侯永贵的话置若罔闻,神色逐渐冰冷,“前头种种,本官也懒得说了,只要伤人者出来赔礼道歉,给我这几个兵赔了汤药费,此事便就此了了……不然……”李永仲的目光落在侯永贵的脸上良久,让对方脊背上都爬满冷汗才一字一顿地继续说道:“这一路劳顿,若是有些人恍惚了,一脚跌到深谷里头,也是寻常。” 侯永贵脸色阴晴不定地看他许久,似乎在判断这番话的真实性,但他能从李永仲脸上看到的只有一片毫不动摇的冷酷。现场静悄悄的,似乎连呼吸都被刻意放轻了,所有人的视线都聚焦在两个年轻的军官身上,一个衣冠整齐,至始至终站得笔直,面色平静肃穆;另一个衣衫髻凌乱,几息不到的光景,叉腰抱胸地换了几个姿势。这其中到底意味着什么,很少有人明了,但不妨碍各人有各人的想法。 沉默了片刻,侯永贵勉强一笑,神色依旧矜持,口气却软了下来:“李兄弟,咱们现在论起来,都是一根绳儿上的蚂蚱,同袍兄弟,不要为了些许小事伤了和气。我营里头几个人有些不谨慎,手脚粗重了些,这是有的,待咱们完了差事,我叫他们上显字营同几个兄弟赔礼道歉如何?现在毕竟军务要紧!这么些些小事,很不必闹成这样,不免失了体面!” 李永仲肃容道:“正因军务要紧,这事情才不能轻轻放过!眼看着就要同贼子交手,我这营里却平白折了一什的兵力!显字营哪怕满员才多少兵丁?这受伤的人,都是老兵!我也骂他们,身为武人,居然没有随身携带军械,这是他们不对的地方!待他们伤好了,也要重重责罚!”他话中杀机浓烈:“但这件事,哪怕闹到军门面前本官也是不退半步!打人者不赔礼道歉,赔上汤药费,我李永仲也不惮做一回混人!” 侯永贵原以为自己给了台阶,李永仲一定会就此服软见好就好,没想到此人却当真是个榆木脑袋!他气得眼前黑,脑袋昏,恶狠狠地盯着那张格外斯文完全不像武人面孔的脸,恨不得将他绑了丢到外头去,眼不见心不烦!勉强平复呼吸,侯永贵目光阴冷,向着李永仲问道:“李队官,你当真执意如此?不如听兄弟一句,咱们做军将的,很不必为了这些事体失了身份体面!” “于侯队官,的确有伤体面,于本官这里,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既为我营里的兵竟然被人如猪狗一般痛打!也为他们竟然如此不争气!侯队官美意,小弟心领了,但今日此事无法善了!侯队官若不交人,本官的确无可奈何,但也叫他们从此小心了!山高林密,路上生甚么都不稀奇!”李永仲呵呵一笑,殊无本分笑意,死盯侯永贵一眼,看得他浑身寒毛竖起方才回头大喝一声,“收队回营!明日早起赶路!” 在压抑的气氛当中,显字营的兵士在军官的指挥下迅以队为单位集合,然后沉默着一队队按次序回到营地。翔字营的兵士很有几分手足无措,那十来个先前满脸嚣张狂妄的兵士现下虽还死撑着,却悄悄安静下来,恨不得就此将自己掩在人群里头。侯永贵看着显字营的人迅安静离开,没人再朝这边看一眼,心下滋味难明,却莫名升腾起一股怒火,他猛地开口怒喝道:“那惹事的人呢!?”
心腹军将赶忙凑上前在他耳边低语:“千总,属下方才查明了,是您的护卫亲兵——陈武那些人干的。” “陈武?!”侯永贵霍然扭头,盯着对方的脸目光恨不得在他脸上烧出洞来!他勉强压低声音,气急败坏地问:“你没差错!?果真是陈武!?” “属下敢用脑袋担保!果真是陈武!先前那会儿他们嘻嘻哈哈地从溪水那边回来就大肆吹嘘,说显字营如何如何,有人问起,陈武就嚷嚷说显字营里都是些窝囊废,如何如何的不禁打!当时您不在这边,没听见!也就不知道了!” 做梦也没想到居然是自己护卫亲兵做下的事,饶是侯永贵胆大包天,此刻也不禁觉得头皮一阵麻!他只用脚趾头想也知道,一旦这个消息传到显字营耳朵里去,说不得对方就要觉得这是他在背后指使!不然如何能解释主将的亲兵莫名其妙地动手,将友军一什人打得个半死!?此事计较起来,就是闹到侯良柱面前去,他也得结结实实地吃一顿排头挂落! “那几个混账呢!?”侯永贵的睡意现在飞到九天云外,只觉得手里一阵痒,必得好好抽些鞭子才能散这股恼恨!心腹浑身抖了一下,叫他满脸恶狠狠的神色吓了一跳,腿软得险些就跌坐地上!听侯永贵问,他心底一颤,嘴唇嗫嚅着动了几下,到底小声开口:“方才见陈武几个躲进帐篷里去了……” 侯永贵深吸一口气,面无表情地吩咐道:“叫他们给老子躲好了!那李永仲不是个好相与的!若是撞在他手里头,就是本官也莫奈何!”说到这里,到底没有忍住,恶狠狠地道:“告诉他们,若再出甚么差错,不用别人,本官我自己就扒了他们的皮!” 显字营大张旗鼓地过去,最后却未能达成所愿,虽然如此,兵士们却不遗憾,不少人都在说:“有这么个上官为他们出头!胡老大他们到底不亏!”也有人羡慕丁队道:“往日里就晓得千总待丁队的人实在好,却不知竟然好成这般!可惜俺不在丁队!”还有人就悄悄打听:“丁队还要人么?俺有好武艺,也肯死战,就是不知千总现下还要不要人?” 为防兵士不稳,军官们到处走动原是预备弹压,却不防将这些话听了一耳朵。当下就有好几个队官没忍住黑了一张脸。但哪怕是最为冷淡的几个人,这次说起来感受也复杂得很。他们毕竟是见过世面的军官,兵士们觉得李永仲今晚此举痛快,军官却晓得他担待了多大风险!就像侯永贵所说,入夜之后军营严禁私自走动喧闹,违者处斩!别看此事显字营全营有份,但法不责众,最后担责的多半是主官! “千总,这样的莽撞事万不可再来。”周谦又是感激,又是惭愧。此时李永仲正在他队里看望那几个受伤的人,他忍不住开口劝道:“今晚的事我周谦记在心里,日后千总有何吩咐只管说,周谦我要是答应得慢了半分,裤裆里头就没生卵子!但这样的事毕竟犯军法忌讳,千总心里头有兄弟,咱们自己知道就行了!” 在几人床铺间走了一遭,李永仲问过伤情,正要离开,听周谦如此说,他愣了愣,转过身看着对方笑了笑,坦然道:“于军中事,我懂得并不太多,但伤人者刑,杀人者死,这是大明律里头的法度!军中规矩再大,也大不过大明律!我不过也是依法行事罢了。其他的多说无益,只看日后罢!”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