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六章 何泰(完)
何泰迷迷糊糊地从梦中清醒过来的时候,周遭万籁静寂。 他刚醒的时候还有些不辨东西的迷糊,恍然以为还在现在已经被命名为坞堡山的山谷当中,属于自己的那间小小舒适的房间当中。但下一刻,潮湿的空气裹挟着冰冷的晨雾迎面扑在他脸上,何泰终于想起他已在数百里之外gZ陌生的大山当中,以天为被,以地为床,身边篝火余烬还在缓慢地散着暖热的余温。头顶的天空仍旧是深邃的藏青,星子闪烁,但不久之后,阳光将会驱散一切黑暗的阴影,将光明重新带回大地。 离起身还有一段时间,但何泰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了。和寻常明军不同,丁队之中官兵在福利待遇上头并没有太大差别。除了饷银和食物数量不同之外,行军在外之时,队官以上的军官能够拥有一顶独立的帐篷,哨官则是两人一顶,哨官以下则还是需要和兵士们共处一室。 最初何泰并不习惯。在李家时,他名义上是李永仲的奶兄弟,是下人,但李永仲因为敬重将他如同亲子一般带大的奶娘,待何泰如嫡亲手足,一应吃穿用度同他自己并无甚分别;后来李永仲建起护卫队伍,除了最初一段时间,何泰和那些新招入的护卫一同摸爬滚打,吃住同行之外,在之后的时间里,他一直都单独住着一个小间,只因为他自小的毛病,容易失眠夜惊。连李永仲也和护卫们住在一起,忍受无所不在的体味,磨牙,打呼噜,说梦话辗转反侧,何泰大床软被一夜好眠。 不过,现在他睡在凹凸不平潮湿阴冷的地上,身子底下只有一床薄薄的床褥,和同什九个兄弟一起分享一顶帐篷,却再没有失眠过一次,夜里倒头就睡,香甜一觉。偶尔何泰自己想起来,也不由感叹人当真是骨子里的贱,好日子过着处处毛病,过不了好日子,反倒哪里都顺畅下来。 他在硌人的褥子上轻轻翻了个身——昨晚他值夜,为了不吵醒其他人,他索性抱了被褥在篝火旁边睡下,现在早早醒了,难得想多赖一阵。却现着实的躺不住,烙煎饼似的翻了两回,终究还是爬起来,抹了一把脸,认命地开始收拾被褥行李——今日他们还有一段长路要走。 何泰动作很快,不大会儿功夫就已经用绳索将褥行李捆扎得四方整齐。拿了布巾柳枝——出门在外,不比在家里讲究,上至李永仲,下至普通兵士,漱口全靠一截去了皮的柳枝——将布巾往肩上一甩,柳枝插在腰带,何泰也没有叫人,就自己轻手轻脚地往溪流的位置走去,他记得这条小溪有一个不大的回水湾,水流放缓,正好洗漱。 山林间有乳白色的薄雾徜徉返复,周围静悄悄的,只有何泰沙沙的脚步声,偶尔间杂有踩断树枝清脆的喀嚓声。溪水离营地有些距离,他走了半柱香的功夫才到,还没走近,就眼尖地现有人蹲在溪水边。何泰一惊,正要朝一棵树后躲去,就看见那人仿佛脑后长了眼睛一般突然出声喊了一句:“是阿泰吧?怎地现在就起来了?” 是李永仲。 听出那人声音,何泰吁出一口气,拍拍胸口,大步朝队官过去。一面走一面口中抱怨道:“仲官儿怎地就一个人在这里?好歹是在外头,不比家里随意,你自己订下的规矩章程,出外都得带有亲兵。” 李永仲笑了笑也不说话,从水边站起来,何泰这才看见他光着上身,内袍外衣都扔在地上。李永仲见何泰一个劲儿地朝自己身上看,也低头看了看,失笑道:“方才练了一趟枪法,身上全是汗,实在难受,这不,正擦着汗呢。” 他说得一副轻松浑不在意的模样,何泰却不免担心他见风受凉,赶紧过来预备帮忙,李永仲却摆摆手拒绝道:“这已经弄完了,你也别忙,在外头没这么多讲究。”说着自己两下就套上衣服,半点看不出当年那个盐商家小少爷的影子。 何泰答应一声,自己蹲到水边,三两下洗漱完,拧干了布巾站起来跟在李永仲身后安静地走了一会儿,他忍不住开口道:“仲官儿……”意识到自己称呼不妥,又赶紧改了过来:“队官,咱们离白撒所还有多远?” “我记得你去过啊,怎地现在忘记了?等等……噢,记岔了记岔了,那回跟我去的不是你……”李永仲不在意地拍了拍额头,而后扭头笑着同他道:“也不算很远了,再往前头走,就是一个叫陈家沟的所在,再翻过一座山,便是大路。说起来,咱们抄了近路,若是沿着路走,怕是要多走两天。” 谈兴渐浓,李永仲说得兴起,凭空画了地图出来给何泰讲解:“这里离赤水很近,不过数十里路,若是腿脚便利,只需走上一天就能到赤水卫。说起来,白撒所原是赤水卫的驻屯地。万历四十八年,巡抚张鹤鸣曾上奏朝廷,说白撒所此地本归赤水卫所有,却被永宁卫占据了,要求永宁卫清理出来归还给赤水。因着此事,两边的关系僵了不少时候。” “后来呢?”何泰听得入迷,催问道:“此事下文如何?” “糊涂官司,有甚么下文?”李永仲笑了一笑,说着无甚下文,倒又开口道:“后来天启二年奢安乱起,白撒所守军或死或逃,连同赤水卫在内,被蛮子占据了不短的时间。说起来,还是这回许成名许军门出兵赤水,才算彻底将蛮子赶跑。”他在心里补了一句,然后就是大战将起了。 何泰犹豫了片刻,他额上出汗,手心亦是潮,嘴唇动了又动,终究吞吞吐吐地同李永仲开口问道:“队官……” 李永仲脚下不停,只偏了偏头看他,“嗯?” “队官,属下心里有个念头,一直想问,又不敢。”何泰觉得胸口砰砰直跳,他闭了闭眼睛,咬咬牙低声问出一直梗在心底的疑问:“上回选拔哨官的时候,队官选了李哨官,属下以为……”他有些难堪地顿了顿,含混过去,只问:“现在属下也没明白,怎地队官选了刘哨官,没选属下呢?” 很有几分诧异地停下步子,李永仲实在没想到何泰竟然会问他这个。毕竟选拔哨官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当时他也做好了何泰会来找他的准备,没想到对方却一直没有动静,反倒是现在,李永仲几乎都忘了此事,何泰反倒来说此事,一时之间,李永仲竟不知该对奶兄弟作何言语。 略想了想,李永仲干脆站了下来,认真同何泰道:“那几日,我原以为你要来找我说此事,很是准备了不少说词,结果你没来,现在说起这件事,我却不想再用当日准备的那些话回你——阿泰,咱们自是主仆,却有着兄弟一般的情分。你现下不是孩子,我也不愿再拿话哄你,提拔之前,曹金亮原是寻了我,先说了你,后来公示出去,第二天就有兄弟来提意见,结果是我亲自否了。” 何泰呆了呆,再想不到自己没当成哨官,竟然是李永仲的原因!他一时心里也不知到底是个怎么滋味,浑浑噩噩之间听李永仲说:“一面是为着规矩——咱们丁队章程里就有公示不过不许提拔的规矩,另一面,我觉得阿泰你还不够格!” 李永仲的语极快,“阿泰,为着奶娘的辛苦,你又同我一起长大,不同旁人的情分,往日我也总想着你年岁也不大,纵一纵也并不打紧,许多事上并不曾说你一句,但人人心中自有一杆秤!不说在护卫那阵,就是投军之后,阿泰,你大错不犯,小错不断,这样如何让人信服!?” 他的声音一字一句地砸在何泰心上:“当日我也问过你,若是愿意回富顺,你还是我李家的护卫领,还是我李永仲的兄弟!结果你说愿意追随我——我是当真的高兴!但是你性子里头那点子毛躁却改不了,在咱们自家无妨,在军伍当中,就是要命的差错!兵士们举报你,让你当不成哨官,你心下郁闷,我却高兴——一你现在还是太嫩!得压一压!” 何泰不知道自己怎么回的营地,但当他终于从那种头脑昏沉的状态当中回过神时,起床的哱罗已经响过,营地当中一派热闹景象,兵士们正在做出前最后的准备。刘小七扭身看见他,赶紧招呼了一句:“何什长,再过半柱香咱们就得上路出,你方才却是去了哪里?”
“我……”下意识地就要说同李永仲在一处,刚想开口又生生闭上,尽量轻描淡写地道:“早上突然睡不着,干脆在附近走了走。”他两步过去找到自己已经打包好的行李背包,又顺手把其他人的被褥拿过来帮忙整理。 早间的事就这么波澜不惊地过去了。何泰在想甚么刘小七不知道,但刘小七却很敏锐地现了他不同以往之处,倒不是说之前何泰如何不好相处,只是现下更为自然流畅了一些。和过去要么端着,要么过度客气,现在倒很有些踏实诚恳的味道。 因为昨晚那一场闹剧,今日上路之后,显字营与翔字营之间足足隔了好几里路的距离,若不是担心回去之后侯永贵倒打一把,恶人先告状,显字营的军官们很有点想直接把翔字营扔在这里不管的念头,虽然这个提议最后叫千总拒绝了,但军官们看向翔字营的眼神依旧不善得很。 为着保密,两个营头前往白撒所并没有挑选大路,反而大胆绕了一条小道,走过陈家沟,从坡坎土的方向过去。这里走上几里路就出了赤水的地界,背后就是奢安两人的大本营水西城,白撒所的人做梦也不会想到原本认为高枕无忧的方向竟会摸上来一股明军! 这个计划由侯良柱亲自定下,若是两个营头亲密无间,合作默契,纵然白撒所的人数再多一倍,相信也能从容应对。但显字营与翔字营先是因探路一事生出龃龉,昨晚又闹了一场,此刻相信彼此看着对方比看着白莲教还提防些,如何又会按着侯良柱的意图,携手合作? “咱们是指望不上翔字营的。”周谦虽然有个周大炮的诨号,但打仗上头倒还精细,此刻一针见血的道:“别说咱们,以往翔字营的名声就不如何好听,仗着是中军营军门亲领营头出身,只会在军门面前做小伏低,离了军门,那就是欺压同袍,横行霸道!看着罢,待咱们拼死拼活地将白莲教压服下去,翔字营这伙混账肯定就要跳出来,还要美其名曰助拳!” 郑国才亦是点头道:“周大炮这话说得半点不差。白撒所的情况现在咱们也不清楚,说不得还得先去侦察。白撒所卑职若没有记错,本是赤水卫的屯兵所,后来叫永宁的人借去,两边还打了一场嘴皮官司。” “此事在万历四十八年。”李永仲若有所思地道:“既然是屯兵所,那多半修了城寨,如果是这般,当真麻烦。咱们这番出来,就带了些大号的虎蹲炮一类,那玩意儿攻城上头完全不顶用,自古围城一方哪怕多于城内守军五倍,也不能轻易攻入,更何况……”他的脸色阴了阴,“后头还有个拖后腿的。” 军官们脸色立时都沉了下来。 在几乎同样的时间,翔字营里头也在商讨着白撒所的战事。侯永贵虽只是队官,但哪怕千总刘德贵在他面前也是客客气气,从不敢真拿他当下属看待,更别提其他同级军官,早就被他视为属下,稍有不顺便非打即骂。翔字营仗着侯永贵在其他营头跟前强横,到了他面前,就要为这样的依仗付出代价—— 侯永贵眼风一扫,所到之处人人噤若寒蝉,恨不得将自己缩到土里头去。他心里不痛快,现在胸腔子里还憋了一团火,见此情形更如火上浇油一般。因在行军路上,也没有东西给他摔打,手里只有一根马鞭,眼睛一抬,就锁在对面某人身上,不分青红皂白地一鞭抽过去,怒喝一声道:“孙达,你哑巴了?听不见本官问你话?!”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