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章 长剑 三十三
阿利克再次醒来的时候，他的世界依旧是一片黑暗。老骑士在地上匍匐着，费了好大力气才将自己翻了一个身。泥土扑进了阿利克的嘴里，他干涸的舌头却无法尝出味道。他在地上挣扎着，挪动自己的四肢都变得尤为困难。他的身体好像是撕裂了一般疼痛，眼睛却诡异地毫无知觉。但是，他还活着，他还有需要完成的事情。 阿利克伸出颤抖的手在地上抚摸着，地上是细密的砂砾和石子。阿利克没有摸到潮湿的泥土和杂草，这里不是他倒下的树林，看来帕尔默将他搬到了其他的地方。烈日在灼烧着阿利克的身体，这里并不是瞭望塔之中。不过不管这里是哪，一直趴着总代表着停滞不前。阿利克奋力站起身来，他感觉自己的身体有着微妙的异常。好像拔高了不少，身体的右侧也变得异常沉重。他甩动着头发，碎石块、泥土还有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这使阿利克终于听到了周围的声音。那是海浪一般震耳欲聋的呼喊，阿利克觉得自己仿佛置身于一个巨大的角斗场。周围的人都是围观者，他们高高在上俯视着阿利克，就像天上的太阳和云朵一般俯视着阿利克。阿利克愤怒地咆哮着，他不喜欢这种感觉，他需要完成那场决斗。 挣扎着前行的阿利克撞到了什么，那是一个和他差不多大的东西。阿利克困惑地用手抚摸着对方，有些温热，但是却又有些粗糙。阿利克觉得自己手异常迟钝，就像是包裹在层层叠叠的手甲中一样。但是他还是能摸出来对方是个两足站立的人形。 “喂，你是谁？你还好么？” 对方并没有理会阿利克。阿利克继续尝试着搭话，但是却被粗鲁地推开。年老的骑士一下子跌倒在地，随即他感觉自己被一只小巧的手拉住了。 “阿利克？” 不可思议的，阿利克在这里听到了海洛伊斯的声音。这让老骑士仿佛回到了第一次听到海洛伊斯声音的那个夜晚。孤单的幼体站在被暴力所摧毁的建筑之中，用空洞的眼神注视着阿利克。阿利克已经没法再看到了海洛伊斯的样子了，但他相信海洛伊斯依旧摇曳着亚麻色的短发仰视着自己。阿利克突然有一种阔别多年的羞怯，他觉得自已不应该把这副丑态暴露在孩子面前。但是阿利克很快想起来，他还有更加重要的事情需要确认。 “你怎么会在这里？硫娜没有将你送到安全的地方么？孩子？”阿利克不知道海洛伊斯在哪里，所以他只能对着四周说话，“果然那个时候，我看到的并不是幻觉么……” “我……”海洛伊斯的声音显得有些迟疑，她停顿了一阵说道，“她的确将我送到了一户人家，但是我还是自己出来了。” “或许是我们将你想得太简单了，海洛伊斯。”阿利克兀自点头，“你当时就有了这个想法吧。先假装同意我们的安排，然后再偷偷跑出来。你和别的孩子不一样，我们不应该小瞧你的。” “我……” 海洛伊斯踟蹰着，但还是没有再说什么。阿利克觉得自己已经把握到了事情的脉络。他艰难地用自己的双腿站起，然后说道。 “你走吧。” “不，阿利克，我费了好大劲才混到这里来！” “但是这里不适合你。”阿利克对着海洛伊斯声音的方向俯下了身子，“海洛伊斯，你看我的脸，我的眼眶是不是光秃秃的？我的样子是不是很可怕？我还会变得更加可怕，因为我是从地狱之中排出来复仇的魔鬼。我要将这怨恨投入作恶者的胸膛。但是持有着怨恨我本身也被腐蚀，变得腐朽而又丑陋。海洛伊斯，你若是继续跟着我，怕是要落得同样的下场。” “我不怕！” 阿利克甩开了海洛伊斯的手，他想继续依靠着自己的腿往前走，但是却失败了。在它跌倒在地的时候，海洛伊斯扶住了阿利克。 “我还以为我没有虚弱到这种程度的。” 阿利克用手抚摸着自己的腿，但是他却很难摸到自己腿的轮廓。他猜测自己的腿一定受到了帕尔默的刑罚，变得一团乱糟。但是这并不构成阿利克放弃决斗的理由。他依旧想要继续前行。海洛伊斯支持着他的身体。 “阿利克，你要去哪里？” “我要……” 阿利克稍微停顿了一下。海洛伊斯的问题也正是阿利克一直在拷问自己的刑具。失去了女儿之后，阿利克就一直用这个问题折磨自己。没有亲人，升职无望，生活对于阿利克来说并不比炼狱更加舒适。他曾经以为自己的后半生可以成为一个单纯的骑士，但是在看到帕尔默那张脸再次出现在自己面前时，阿利克知道“骑士精神”不过是自欺欺人。他想要复仇，燃烧自己余下的苍白人生，而不是躺在摇椅上等死。 “我要杀了，杀了帕尔默。” “他和很多士兵在一起，阿利克。”海洛伊斯说道，“那些士兵拿着长矛，利刃还有可怕的弓箭。他们会阻挡你的。” “那我就将那么士兵打倒，然后冲破他们的阻挡。” “他现在正站在高高的城墙上，城墙的旁边还有巨大的塔。站在塔的下面，就只能看到青石，根本不知道塔有多高。” “那我就爬上那座塔，抓着帕尔默的领子将他扔下来。让他一直扬起的下巴狠狠地磕在这泥地上。” “但是……阿利克，你看不见了吧。”海洛伊斯拉着阿利克说道，“看不见的你是没办法杀掉帕尔默的。我可以成为你的眼睛。” “……” 阿利克沉默了，他无法拒绝海洛伊斯。但是为了一个死去的女孩而牺牲一个还活着的女孩无法让阿利克感到安心。 “不……你应该离开……” “阿利克，我问过你了，你要去哪里。那么你能够回答我么，我应该离开，离开之后去哪里呢？” “……” 阿利克沉默了。正如他一样，海洛伊斯也失去了所有的亲人，她唯一能够相信的人就是自己。就算是硫娜将她寄养在了普通的人家之中，帕尔默会放过她这样可爱的女孩么？就算是海洛伊斯顺利地长大，谁能保证她不会成为贵族的玩物或者是妖魔的腹中餐？圣城已经腐朽了，帕尔默驱使着妖魔，他丧失了人性。这种环境之下，不论海洛伊斯在哪里她都是一样的危险。更何况摧毁海洛伊斯村庄的妖魔正是帕尔默养殖的。阿利克任性的放弃自己的生命，走在复仇的悬崖边。他又有什么理由让海洛伊斯离他而去呢？ “至少——你要听我的话。我说让你跑的时候，你就要跑。背着我，往我们身后跑，不要回头，不要管我。听懂了么？海洛伊斯？” “我听懂了。”阿利克可以感觉海洛伊斯摇晃着他柔顺的亚麻色头发点了点头，“阿利克的意思是，同意我继续待在你身边。” “你这个孩子……” 阿利克苦笑了一下。和伶牙俐齿的海洛伊斯的对峙中，他败下阵来。老骑士终于承认自己身体上的缺陷，他选择接受海洛伊斯的帮助。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受了多少伤，也不知道自己还有多少器官是完整的可用的。但是这都无法阻挡他的前进。阿利克又遇到了几个之前碰到过的人。他们沉默不语，迈着和阿利克差不多迟缓的步子行走着，就像是僵尸一般。 “海洛伊斯，这些是……？” 海洛伊斯迟疑了一会儿，这才给出了答案。 “这些是囚犯。” “囚犯？” “没错。阿利克被那个贵族抓起来，放到了和这个囚犯一起的牢房里面。后来牢房被打开了，大家就跑了出来。这些囚犯一定也是受了冤屈的可怜人。” “他们为什么不说话？” “他们是外乡人，恐怕听不懂你的话。我想他们也没有心情说话。” 阿利克点了点头，她觉得海洛伊斯的话是合理的，他也找不到海洛伊斯欺骗他的理由。但是年迈的骑士还是本能地感觉的了奇怪。帕尔默最后说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他为什么没有当时杀死自己？是谁将阿利克和这些囚犯救了出来？海洛伊斯为什么能够找到自己？自己和海洛伊斯正想着哪里走去？正当他思考这些的时候，海洛伊斯拉了拉他的手臂。 “阿利克！我看到帕尔默了！” “什么？在哪里？” 阿利克激动之下，走的步子也变得东倒西歪。海洛伊斯努力支持着帕尔默的身体，然后将他的手提了起来，指向了高处的某个方向。 “他站在城墙上，穿着红色的袍子，肩膀上有白色的领子，他在看着你。他的周围有人，很多人，他们也在看着你。城墙离着这里不远，但是很高，很高很高。” “好的！” 阿利克大喝一声，为自己鼓舞士气。他感觉自己的身体已经完全僵硬，就像是半死不活的僵尸，迈着可笑而又迟缓的步子往前冲。四周好像和外面的盔甲黏在了一起，持久性的疼痛也让神经变得麻木。但是阿利克还是在往前冲，他在大脑之中勾勒出了帕尔默的位置。年轻的贵族手里攥着手帕和拐杖，眨着他冷酷的眼睛。阿利克从身后抽出了自己的双手战斧，但是他现在觉得自己一只手就可以玩转这柄斧子。阿利克可以听到斧刃撕裂空气的轻鸣，他满意地点了点头。斧子在阿利克的四周转了五六圈，然后像是箭矢一般直冲着帕尔默的方向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