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4章 感情深处
一行人回到刚才的房子。里面早已聚拢了十几个人,都在议论吃鱼的事。郑季不太想进去挤,站在门外东看看西看看。又看见石墙后面几间茅草房,十分陈旧,前后没有一棵树。村道上出现了两条狗,毛皮黑不黑白不白,为一张破旧毛巾互相撕扯。更让人不舒服的,是一路上一滩接一滩的粪尿,嘤嘤叫扑面的苍蝇。村主任的家,也不成个体统,猪圈鸡圈紧挨着,腐烂潮湿的粪草味特浓。 郑季肠胃受不得腥臭,肚腹就饱胀难受,勉强吃了一块鱼,什么味道也没有尝出来。那鱼本来新鲜,但烹调手艺差,煮过头了,失去了本应有的鲜嫩。再看马副县长,吃得津津有味。他一口气吃下三块鱼,喝了两碗汤,最后煮面条来了,就着鱼汤吃了一碗。郑季一口面条也没有吃,还不停地抚摸肚腹。马运昌看在眼里,这个财政局长,很少到农村来,闻不得腐臭气味,这可不行哟,脱离群众呢。 很快一大锅鱼连汤就吃完了,一盆面条连汤也喝下去了。认识的不认识的人,打招呼的不打招呼的,抹着嘴巴打着嗝走了。留下几个,接着抽烟闲聊。烟味浓,还可以避掉一些腥臭味。吃过了,马运昌招呼村里的干部群众代表,要和他们谈建设发展的事。 他不是想批评他们,而是有感而发。他先给大家即兴讲了一段故事:说的是近代大草书家于右任,他是当时国民政府监察院院长。那时的一些当官的很不讲究文明,办公室,会议厅附近随处小便,搞得堂堂国府大院臭气熏天。这位老先生很生气,写了一张“不可随处小便”的告示,贴在那些地方。第二天去看,告示不翼而飞。为什么?原来于老先生的字太漂亮了,而且他老人家从不轻易书字送人,好书法者只得揭此字幅来满足自己的欲望。但字虽好看,内容却目不忍睹。偷告示的人聪明,把那些字裁下来,重新组合排列,改成了“小处不可随便”,并且请人装裱好,即变成了一条颇为严肃的警世箴言。 大家好像对这则故事没啥感觉,就连郑季陈进勇两个也是面面相觑。马运昌心里骂道,是我把你们的知识水平看高了。却想起来姚红旗的几句话,也是他治村的高招。姚红旗说:在农村当干部,千万不要讲大道理,讲大道理农民不爱听,读报纸更坏事,学会造假。要管好村里人,就两个字:骂娘。姚红旗所在的区镇条件好,坝子,贵山主要产粮区。姚红旗工作有魄力,敢说敢为,所在那个村里极有威信,群众都服他。要是派他到这边来,会如何呢?村干部是不需交流,不然的话,试一试又如何呢? “农村条件差,难以管理,但也不能放任自流呀。有句老话,三尺茅厕都管不好,何以管天下。我不晓得你们怎么过这种日子,我也不相信你们区上的干部会经常来。今天也是因为有这条鱼。”马运昌说着,看了看陈进勇的脸色,知道他心里不好受。你不好受,难道我就舒服?再看郑季,正点头应允着周华山。那周华山一直都在往郑季跟前凑,这头口干舌渴说了些什么,看他对刚才的说话一点也不上心,根本就没有听进去。马运昌心头发闷,胃里的食物就要往喉咙口翻。 他声音大起来:“我要说你们贪吃,连我也不是一样?就为一条鱼来,来到这白花花灰扑扑的地方,本想找点新鲜的感受,结果是这副样子,走进村子,就热浪扑鼻,臭味熏天。在座各位,不知你们是什么样的感受,我现在喉咙口发痒,就想咳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呀。” 郑季听见了,慌忙摆脱周华山,吩咐说:“你们动手,给马县长倒杯水呀。” 茶水来了,那玻璃杯花花绿绿,看去就叫人恶心。马运昌伸手去挡,说不喝不喝。端水的人后退一步,水就晃洒出来。周华山站起来,接过杯子,半杯水朝门后倒掉,重新来了一杯,双手端着送过来。马运昌摇手,说:“我都说了不喝不喝,你又倒来。” 周华山走得急,手上用力,杯子已经送到胸口。马运昌只好接了杯子,并没有喝,往旁边桌面上搁。那桌面不平,杯水溢出来,周华山一把抓过杯子,又去加满了,再次送过来。马运昌已经很不高兴了,任他端杯站着,不伸手接。郑季赶忙起身过来,伸手准备代替马运昌接杯子。周华山不给,鼓起眼珠子,还要往前凑。陈进勇一旁说话了:“哎,周华山,你听不懂话不是,县长都说不喝了,你还是硬要往前冲,你以为你是谁哟。” 周华山闷声说:“我给县长敬茶,难道有错?” 马运昌听陈进勇这话不对头,斜眼看他一下。陈进勇却不理会,继续道:“再看看你那杯子,花里胡哨的,平时你是装的什么,干净不干净?这会儿拿来倒水给县长喝。你是成心不叫县长吃下去的鱼好好消化哟。” 陈进勇话一说完,周华山就扛不住了,举起杯子看了看,眼珠一瞪,一扭身,将杯子猛地朝底下一砸,哐当——一声响,杯子碎成八大块,在场人都被惊得一跳。茶水溅到了马运昌脸上,他伸手一抹,手掌上沾了茶沫沫,一时兴起,厉声道:“你干什么?” 周华山同样大声道:“我的茶杯不干净,损了县长的形象,我砸了它。哼!老子今天请人吃鱼,请错了。”还不解气,提起脚跟对着玻璃渣子一阵猛踩。 马运昌脸色青黑,手拍双膝猛地站起来,吼道:“你充谁的老子?” 周华山豪不胆怯,认不得人了,大声吼道:“老子就冲了老子,咋个?”还摊开了双臂。 吃鱼的人一看势头不好,起身出门,四散而去。 眼看事态不可收拾,郑季急了眼,赶紧招呼驾驶员,一起抱住马运昌,护送到小车边,开门让他进去。陈进勇则在屋里对周华山好一阵呵斥:“讲不得你?县长耽误了你的好事?你拿县长出气,你胆子真大了,等着吧,有你好果子吃。” 周华山音调丝毫未减:“随便了,无所谓了,得罪他了又怎么样?拿我去坐牢打板子!” 马运昌待在车里,气呼呼说:“叫他算清楚,今天吃了他的鱼,一个人合几斤几两,加上煤水电,锅碗瓢盆,都算成钱,明天拿来给他。” 郑季赶忙叫开车。三舅在车门边跟着跑,替他侄儿给马县长赔不是:“马县长大人有大量,不要计较他,他今天是忙昏头了,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县长不要当回事,就当他是三岁娃娃,牙齿不全,说话不关风。”
车到城里,马运昌都还在生气:“哼哼,好端端一个村,被他整成那副样子,又脏又乱,那个家,比猪窝狗窝补不如,还有理由耍横……” 晚上不看电视不看书,闷坐了好几个小时。不过第二天上班有了新的想头,直接去了郑季办公室。 “我说,生气归生气,气头上说的话,说了就过了,既然去了一趟来了,不能不管呀。” 郑季说:“我就说了,马县长不是那种人,心胸开阔。都不要担心吧,一夜过去,全都会化为过眼烟云。” “你和哪个说?陈进勇?“ “是呀,担心你呢。” “不用了,担心别样吧。说正事,我根本没有想到会是那么一副样子,一个果木林村,连一棵像样点的树都没有,隔着一条河,一个沙子村,却是一片绿水青山。虽然没有得去,单凭那小河的水,就可以看出来,泾渭分明。” “情况是很不好。那又怎么办?” “得要做点事呢,气话要说,事情要做,这才是我们要保持的本色,对么?” “嗯。” “要帮他们理理思路。他们自己可能不清楚,出路在哪里?” “县长看见了别的村,感觉他们好,别的村有干部帮忙,这个村你还看不出来,没有呀。看样子,区里的干部得下去呢。” “区乡的干部咋能和县里的干部相比呢?去了不是这里看看那看看,指手画脚一阵,就是找个人家吃喝一顿,抹抹嘴巴就走人。还能替他们想什么法?根本就没有的事。再说了,区乡的干部有什么呢?要钱无钱,要技术无技术,空手道,说起来他们也难。” “坚持自力更生,靠天靠地不如靠自己。这话好讲不好做。” “就是呀。当然,必要的支持是应该的。要动员有一技之长的干部下去帮扶,这倒不失为一条好办法。哎,要说事情,好歹都是因你而起,你不能站边边,也得派人下去。” “我们财政的那门技术到那边去使用,就冤了,干什么?帮农民算账?” “那有什么不好?一分钱掰着两半用,这就需要精打细算。搞经济建设,财政部门的人就是有头脑。” 郑季叹息道:“我觉得呀,根本的问题是烧柴,要解决烧煤的问题。沙子村出去拖媒的路不知给他们有多远,能不能接通?” “隔了一条河,只能是用船。” “可是他们没有船呀。” “想办法给他们买一条?” “也不知道要多少钱,怕贵呢。” “大家凑钱。把你准备给高坡的钱,分一半给他们。” 商量一阵,感到肚子饿,早餐还未吃呢,叫上郑季,到招待所煮面条。